《民国多少事》第38章


丁凤翔七十三岁那年自沉江中,林纾挥泪写下祭文,尔后尽心尽责抚育他的幼孙。
林琴南还有一个少年时结识的朋友王灼三。清贫的王灼三病逝时,林纾替他办了后事,又拿出四百元给他的妻子,并将其子王元龙领回家中抚养,学业方面给予悉心指教。
林纾先后为亲友抚育孤儿七八人。
在思想上,读古书、写文言的林纾也跟后世所草草描画的“保守者”形象有不小差距。在清末,林纾属于眼界开阔、思想开放的人,他主张维新和君主立宪;他同情中国妇女命运,是中国最早倡导女权的人之一;他还反对官本位传统意识,呼吁实业兴国。另外,他翻译了那么多西方小说,使国人了解了外国的文化与人生,增强了变革的愿望,从这一点上,他也可以说是新文化的先驱。
他更是一个爱国者。1884年,停泊在福州马尾港的法国军舰突然向中国军舰开炮,击沉中国军舰十多艘,中国官兵死伤七百多人。林纾闻讯,与友人相抱大哭,并于三月后在福州街头拦住钦差大臣左宗棠的马请愿,请求查办当初谎报军情、掩盖损失的军务官员,友人形容林纾当时“目光如炬”。1897年德国占胶州湾,就在康有为等“公车上书”之时,林纾与高凤歧等也三次上书御史台,强烈抗议德国强占土地,并陈述筹饷、练兵、外交、内治四项建议。
吝啬的历史为一个文人留不下那么多篇幅,林纾的这些良好行迹和可贵品德都消失在岁月的烟雨中。后人记得他的,就是不懂外文而成了翻译家,以及“反对白话文”。
激进的新文化运动需要讨伐的靶子,几员闯将就缠住了林纾。在攻击林纾的人的心里,未必敢对他有多少小视,只是需要借助他的名气“炒作”;而林纾却当了真,为这帮新锐如此偏激无理而震怒不已,连连出手批驳。
他首先发表一篇《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说“古文者白话之根柢,无古文安有白话”,“不读《史记》而作《水浒》,能状出尔许神情邪”?1919年3月,他又发表了致北京大学蔡元培的公开信,历数当新文化运动摇篮的北大之罪:一是“覆孔孟,铲伦常”,一是“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也就是批判孔学和提倡白话两件事。其中心论点是:“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
人到老年思想一般会定型,这并不是什么羞耻事,因为如果一个人的想法总是随时局变化而变,很可能不是“开放”,而是本身就毫无思想,或是市侩投机。对他维护“纲常”,这应予理解,不能算做罪状。而他对孔孟纲常的维护,也是有理有据,他说:“外国不知孔孟,然崇仁、仗义、矢信、尚智、崇礼,五常之道,未尝悖也……积十九年之笔述,成译著一百二十三种,都一千二百万言,实未见中有违五常之语。”这番辩驳,不算“苍白无力”,更不“声嘶力竭”。
白话文提倡者的有力武器是西方思想理论,特别是进化论。在对抗中,林纾从未使用“蛮夷邪说”等守旧语言;相反,他也从西方史实和文化中寻找支持自己立场的依据。他说:“知腊丁不可废,故马班韩柳有其不可废者。”这个意思是:意大利在文艺复兴时也未废除他们的“古文”拉丁文,我们为什么要废除司马迁、班固、韩愈、柳宗元呢?
在核心的“文言还是白话”问题上,我们从他的言论可以看到,他认为传统的文言是今日白话的基础,要想把白话写好,必须有相当的文言素养。这种观点,其实是今天的文学常识,即要从古典汲取营养。
然而那是个激进的时代,那个时代需要的是以白话取代文言的正宗地位,要捍动源远流长、经典充栋的古文,就必须矫枉过正——把文言说得一文不值,把白话夸得芬芳如花。因此他认真地发表这些观点之后,却没有人和他做学理探讨。
林纾被彻底激怒,行动也升级。1919年初,他在上海《新申报》上连载小说《荆生》,其中写三个书生:皖人田其美,影射陈独秀; 浙人金心异,影射钱玄同;新归自美洲的狄莫,通哲学,便是影射胡适。这三人聚于北京陶然亭畔,饮酒歌呼,放言高论,掊孔孟,毁伦常,攻击古文。忽然,隔壁一声巨响,一个腿比墙壁还高的伟丈夫荆生斥责三人曰:“汝适何言?……尔乃敢以禽兽之言,乱吾清听!”然后,“陈独秀”、“钱玄同”和“胡适”逐个被大肆辱弄一遍,“伟丈夫”荆生轻轻几下就把这三人收拾得屁滚尿流。
平心而论,这是一篇根本不达到林纾实际水平的即兴之作,狂怒下露骨的仇恨和诅咒,反而让自己落在了下风。该文发布后正中新派人物下怀,胡适说:“这种话很可以把当时的卫道先生们的心理和盘托出。”
林纾和新文化阵营作战的另一篇小说为《妖梦》,写一名叫郑思康的陕西人(即思念东汉经学家郑玄康成之意),梦见一个大胡子的人邀他游阴曹地府,“并告诉阴曹大有异事”,“凡不逞之徒,生而可恶,死亦不改,仍聚党徒,张其顽焰”。他们来到一城市,见一所白话学堂,门前大书一联云:
白话通神,红楼梦、水浒,真不可思议;
古文讨厌,欧阳修、韩愈,是甚么东西。
校中有三个“鬼中之杰出者”:校长元绪,明显影射蔡元培;教务长田恒,影射陈独秀;副教务长秦二世,则是指胡适。其人进入学堂,看见门头上大书“毙孔堂”,也有一联:
禽兽真自由,要这伦常何用;
仁义太坏事,须从根本打消。
此文对“鬼中三杰”咒骂得比《荆生》更粗鲁,说“田桓二目如猫头鹰,长喙如狗;秦二世似欧西之种,深目而高鼻”,极尽丑化之能事。文末旋即请出能啖食月亮的“罗跟罗阿修罗王”直扑白学堂,“攫人而食,食已大下,积粪如邱,臭不可近”。
林纾在小说之首说:“夫吉莫吉于人人皆知伦常,凶莫凶于士大夫甘为禽兽。此《妖梦》之所以作也。”
今天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件当时引起轰动的文化旧事。看得出,林纾的确是被气疯了,笔下文字除了泄愤毫无可观。他竭力维护的是“伦常”,如果像开始一样,举例说他翻译了那么多西方小说,也从未在洋书中看见有哪个外国人反对仁义礼智信,就会让以西方文化为资源的新派人物不好辩驳;像如今这样恶毒咒骂,反而苍白无力,只让自己出了洋相。
这两篇小说是林纾通过当时的北大学生、自己早年在五城中学堂任教时的学生张厚载在上海发表的。因攻击、丑化的是北大校长、教务长和教授,发表后在北大立即激起公愤。张厚载距毕业只有几个月,但舆论哗然中,被北大以“在沪通讯,损坏校誉”之名开除了学籍。
北大这个举动不够大气,文化论争不应有现实中的借权力报复;何况林纾被拖入论战,本就是北大中人蓄意而为。林纾开展人身攻击和侮辱,也不应将为其送稿发表的一个学生处理得这么重。可见,代表了时代文化潮流的新派阵营,在现实中同样轻车熟路地走了传统权势争斗途径。
林纾大大连累了学生,十分愧疚;又觉得辱骂也不是君子之道,平静下来后,写信给各报馆,公开承认自己骂人的错误,向蔡元培等人道歉。
六十八岁的文化名宿在报上公开致歉,这也反映了林纾明是非、重公理的品德。
不长时间内,新文化运动取得了极大进展,白话文获得了正宗地位。胡适、周作人等人的新文学理论展示了白话文学的前景,鲁迅等人的白话文学作品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下文,教科书正式采用白话文。
林纾惨败了,“顽固守旧派”成了他的脸谱,“反对白话文”成了文化史上的笑谈。那个激进时代没有时间去探究林纾观点中的合理部分,要的就是变革,反对变革的,甚至倾向温和改良的,都会被胜利者称为“小丑”。
林纾被称为“小丑”,已令我们感到不忍。他学问精深,思想不算很守旧,私人品德也极好(这不也是旧文化培养的吗?),他成了“守旧派代表”,至少有一半是新文化阵营谋略成功的结果。
尤其不公的是:林纾其实并不反对白话文!
他不但不反对白话文,还是最早用白话写作的人之一!
1897年,林纾诗集《闽中新乐府》出版,书中收有童谣体白话诗三十二首,比被认为是中国第一部白话诗集的胡适《尝试集》早了二十三年,是近代以来最早的一批白话诗!
最早写白话诗的人被激进时代塑造成了“反对白话文”的守旧“小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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