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格》第61章


戏里戏外,真实虚妄,他们沉浮其中。
“你到底,”甘栾朝甘岚走去,他的声音浸没了醉意:“要我拿你怎么办?”捧也不是,摔也不是,他就让你看着他!这杯让人昏头脑的假酒,吞不下的不甘与无奈。他已声色恍惚。
“自橱窗把你救出,然后放进自家的陈列柜?是不是这样你才舒服?为我活着?担当不起。你的使命是成为端坐在玻璃窗里的傀儡。”
那个傀儡总是不言不语,目光却如深湖,沉没了无数真意。
“那么我能指望没有种子的荒原长出一棵树吗?”堕落之神摧毁传说,无能之月沉淀黑夜,而失职的傀儡流下泪水。遽红的眼眶盛不住星辉,簌簌而落,一颗颗熄灭,浸湿了睫毛、贴覆眼尾,红与黑交炽,更显出一缕妖冶的凄媚,甘岚说:“否定过去,我才得以存在。月光只是诅咒的后遗症。‘我的过去并不存在’,这才是真正的诅咒内容。如果我可以说,我为什么不说?因为我没有。我的过去被诅咒剥夺,片甲不留。就像不能拥有种子的荒原。我死过,所以我才能活着。”
甘栾忽然冷下脸,消退了全部情绪。他面无颜色,整个人如漂淡一般,苍白、苍白到就像个纸人。他掏出手帕为甘岚擦泪,动作比表情温柔、轻细,他的眼中无夜、无月、无星空,无橙红、无灿银、无深墨,唯有只哭兮兮的软弱怪物。
“那你为什么要哭,是谁让你像温行漪一样难过。”
“再也没有旁人。”甘岚惶惶退步,不停地摇头:“再也没有旁人了。”
他跟紧他,捏紧手帕:“是谁?”
甘岚已退无可退:“你要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当然是——”
面对甘岚,甘栾总是徘徊于暴怒与崩溃之间,没有平淡颜色,再不济也要和甘岚旗鼓相当,他促狭,他就坏笑,他们对仗工整。他总叫他跳脚,或者他们互相跳脚,甘岚就是拨乱他死水一潭的激石,是他濒死停跳的一注强心剂,他唯独不能对他淡如止水。面对甘岚,他的表情未曾平静,更少能舒展笑意,而此刻,他的苍白容颜染上一分春意回暖的淡嫣,如同熹微晨色,隐蔽于远空天际,却一闪而逝,悄无声息。
当然是——
“当然是什么?”叶靖收回了递出的文件夹:“你的主治医师会好奇的。”
那是几日后,叶靖与甘栾相约高日头。
在某写字楼的高层,日光正是烧人时候,小秘书为甘栾推开门,甘栾道谢的同时,眼角瞭了一道金光。等身后带门的轻响声末了,百叶窗也严丝合缝,屋里一片暗影,灯光渐渐过渡为明。
进门首先看到斜前方摆着一面巨大的办公桌,桌后对着宽度相当的窗户,此时窗帘紧闭。黑色地板淡灰墙壁,在灯光之下显得冷清沉静。门左侧两排书架靠墙,深黑简约款式,几条金线描出轮廓;右侧留了一片空地,再靠里几米,是待客的地方,深色沙发和茶几,自围成一块小区域。待客区的前方,靠窗的方向有一个小型吧台,吧台前立着高脚椅两把。吧台后有冰箱、咖啡机和热水壶等等,还有一面立柜,藏酒若干。各式的玻璃酒杯靠墙悬挂,影影绰绰映出墙上木板的纹路。
西装革履的叶靖置身于办公桌后,此时正从一堆文件中抬头,老板桌大到可以支两局台球,光滑如镜宽广若野。右侧桌头摆了一排娇滴滴的玻璃水培花瓶,高高低低插着几根绿萝。其左摆了一盒花花绿绿的东西,走近一看发现是一堆插起来的彩色铅笔,颜色打乱了,超大的笔筒也挤得紧巴巴,得有120色了吧。电脑显示屏旁边坐着个小玩偶,黑头黑脑的,蘑菇头、小白脸——这是叶里的杰作吧,只是没想到叶靖能容忍它在这里丢人现眼。算了,一个在办公桌上秀120色彩铅的老总,你还能对他抱多大的指望呢?想到这里,甘栾又看到一只兔子……兔子形状的笔台,粉红色,插着一支纯黑的钢笔,过分了啊叶总!他走上前,余光顺便扫到相框——这家伙竟然在桌上摆鱼缸的照片,不是鱼缸是鱼缸的照片——还用新鲜的粉玫瑰当书签——无话可说,完全无话可说!甘栾正色道:“叶总,幸会幸会。”
叶靖起身接住甘栾的手:“哪里哪里,劳烦甘总亲自跑一趟。”
甘总把叶总的手扔了,“一群戏精。”他周围就没一个正常人!
“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什么主治医师,而你也不用好奇。”甘栾盯着叶靖突然收回的文件夹:“我听说今天你找我来,是要谈什么……‘不能让甘岚知道’的工作。”听他说完,叶靖突然扯开外套盖住那硬邦邦的文件壳子,轻抚印上外衣的折痕,人往椅背上靠了靠,表示人工封印了。
此等小动作,甘栾很是看不过眼:“我又不是打劫的。”
“我先说明,综合已知的线索,再加上这份资料,或许会让你思路更混乱。它的出现,在我看来,有点不合时机。”叶靖晃晃那份文件板,它的外壳挺别致,墨绿粗布面,烫金花纹,正面是一轮巨大弯月,悬于隐有暗流的水面之上,背面是一棵枯树衬昏日。凭甘栾稀薄的印象,这应该是出自“克萨维尔的梦”的周边文具。叶靖将那墨绿纸板扔到他们之间的茶几上,轻飘飘的一下,声响不算厚。甘栾没有动作,只盯着叶靖。
“所以我想了一个方法,‘分割放送’。我先口头传述一部分内容,当然,这部分是安全的,可以推进你的分析。等你消化了第一部分,再看完整版也不迟。”
“假如我直接看了完整版呢?”他们之间的茶几是深黑色,表面光洁。从甘栾的角度看去,墨绿色毫无过渡地融入了茶几的深黑,倒凸显了那幅烫金花纹。文件夹背面朝上,枯树枝头挂着一轮残日,像一颗干瘪空洞的果实。
“那可能会像我现在这样。”叶靖点了点太阳穴:“注意力涣散,无头苍蝇一只,脑子里反复无止地冒出问题。我不停地想……你是谁?甘栾是谁?甘岚又是谁?叶家甘家?我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就是这样,脑瘫了,失去思考能力。所以我奉劝你,考虑我的提议。”
甘栾正要接着说,手机忽然响了,“甘栩……”自小,对大姑打来的电话,甘栾都尽可能和听筒拉开距离。普通情况下,对面的声音都可以杀耳朵。若是甘栩那边风声大一点,甘栾这边听着,就像跟一头狮子在跨物种交流,或者让人误会电话那头是个雷神。总之,甘栩,一个让免提功能失业的神奇女性,她的嗓门大概受过天使的祝福。
搬家后的种种事端,以及那个天天跳大神的甘岚,分去了甘栾大部分心神,令他几乎忘了那群虎视眈眈的长辈们。甘栩的来电好比警钟一响,敲得甘栾连坐姿都正了,失去警觉的羞愧感好比君王很久不早朝,但归根结蒂,还是要怪那跳大神的老抢戏。在这种复杂心境下,甘栾点了接听。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并没有。电话那头出奇地静了好一会,甘栾不得不先开口:“大姑?”
“……嗯……通了?”今天没打雷,倒是乒乒乓乓响了一堆杂音。甘栾把手机挪近了,皱眉道:“您……喝酒了?”
小时候,也不算很小,大约十岁之前,甘栩经常披一身酒味,仗着醉意对甘栾哭诉。内容无非是“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都是爸爸的决定”、要么一直“甘栾、甘栾”的喊着,从内容到表情都不讨喜。甘栩自有一副醉时情状,甘栾虽不大爱应付她,但等到长大,他才发现,甘栩的种种醉态已深入脑髓。一旦甘栩喝了酒,只要她朝他走那么一步,他都能觅得一丝酒气,何况是醉歪歪的一句话。
“喝了喝了!”甘栩说:“你爸爸……你出生……叫我也喝酒……”
又来了,意味不明的哭诉。本以为十岁之后就不会再有的,时隔多年的再现,却像是昨日的余音。抬眼看叶靖,叶靖无奈地耸耸肩,摊给他一个“请便”。
将手机换了一边,甘栾回:“嗯,然后。”
“你是甘岚?还是甘栾?呵呵……甘栾啊甘栾……甘岚……呃……”
甘岚?出现了甘岚的名字。甘栾一度怀疑听错了,但再仔细听下去,他惊恐地发现,这或许是一个更久远的错误。过去所有,他全部听错了。十岁前,他还没有关于甘岚的概念,所以他会错把甘栩口中的“甘岚”当作因为醉酒而含糊不清的“甘栾”,而今留意着区分了听,竟听出了新的内容。
一会“甘栾”,一会“甘岚”,她反反复复念着这两个名字,甘栾的心也被念得越坠越深。他把话筒静音,对叶靖说出了新发现以及疑虑:“这么说来……在我十岁前,甘栩已经知道甘岚了。”这件事的意义在于: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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