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格》第63章


“不,正因为是虚假,所以根本不甚在意。”叶靖起身,绕过茶几,逼近甘栾,“令你抵死不承认的,都是你真正的心意。”伸出手又收回,他假意笑笑,走到窗边:“可笑的;阴暗的;荒唐的;奢望,但无法企及的,嫉妒、傲慢、怠惰、贪婪……它们丑陋,但是真实。谁会对好事避之不及?那些捉摸不定却无法磨灭的,藏在阴冷逼仄的角落,时不时令你背后一凉的,才是你不愿承认的。它们是你藏于心底的祸根。因为害怕所以抵死不认,这是人之常情。”
“你是说,令我们抵死不认的,是关于自身最丑陋的真相。”
“也不一定是丑陋的,它也可以是,暗无天日的绝望。”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甘栾的种种强制性保持距离终于遭到反噬。不是叶里见色忘义背叛了甘栾,就是甘岚他天生是个反侦查大佬,开学没过几天,甘岚便摸透了摄像头的套路,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消失于屏幕彼端——摄像头总有那么几个死角。这是甘岚的无声抗议,甘栾心知这已是件无法化解的矛盾,也就渐渐放弃亲自监视,只让叶里暗中加强防备。一时间,甘岚就像离家出走了一样,悄无声息,身影零星。是以后来甘岚“私定终身”的火头烧起来了,他才瞄到烟。消息非常滞后。
但上课和午餐期间,甘岚躲无可躲。他也坦然受之,偶尔,视线还会扫到镜头。毫无规律,仅仅在谈笑间瞬息般轻轻一瞥,却似流转的光芒惊鸿一现。有次,甘栾恰好瞄到屏幕,于是四目隔空相对,胸腔猛然激荡一片回响。对甘岚来说,明明无所见,却若有所觉;他的目光像是穿越而来,撕破时空的界限,直直擒住甘栾那双窥探的眼。等甘栾的脖颈知觉到酸涩,他才发觉,他一直没有移开视线,着魔一般,他始终在等,等再一次的四目相对,等到入了迷。可再也没能,然而再也没能。
本以为古怪如甘岚,人际交往上也许会有各种问题。这个担心是多余的,不止一个人好奇甘岚。而甘岚对所有好奇人士都报会以开朗一笑,活脱脱一枚亲善大使:亲善大使无耻一笑,各路颜控纷纷拜倒。几周前,那个与甘栾相约摩托车轮下、自称无月即死的怪物、妖气森森的便宜弟弟,应该是出宿醉未醒的幻觉;所以,此刻屏幕那端笑意盈盈,浑身放光的小天使阁下,不知道是谁家丢的,他甘栾不认识。
亲善大使的大受欢迎只有一个好处,同盟感,或者说,这件事让甘栾的找到一群同谋,好比意识到自身有罪时,遇到一群惺惺相惜的共犯,尽管大家都无耻,但他的无耻并不是独一份,没有什么特别的:在病房的那天早上,甘岚把手缩进袖子,偎在床尾,搭着栏杆,微微仰头,眼中倒映变幻的光,像只好奇的兔子,因为他眼角很红,手臂缩得短短的,拳头像两只白团团。他知道这是一只即将唤醒他的兔子,因为他对这个侧影充满好奇心,尽管后来,他一次都没在嘴上承认过。
现在真相出现了,好奇不止他一份。大家都好奇,那么就是甘岚的错。甘岚令人好奇。
甘岚这种人,就像天生披了一层若云若雾的微光在身上,这种光可以柔化他的线条,朦胧他的脸,使人产生窥探究竟的想法,天生就是如此狡猾。令人好奇是一种天赋,而甘岚在这方面同样拥有天使的祝福……
屏幕中心的甘岚轻轻微笑着,这份和煦之风,平等的均分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这张纯良的脸,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局。只有甘栾知道,他不像他的笑一样。总是别人围上来,据甘栾多日来的观察,甘岚从未主动去找他人交流。尽管亲善大使的笑脸端得冠冕堂皇,可那个白面小子的冷心冷肺却是昭然若揭,可以想象他温和有礼的面具下那张漠然的脸,有如一道冰墙隔离人界——这家伙只是假装来到人间,本质还待在那个妖气森森的怪物世界。他难道真跟他一样?甘栾都快动摇了。
可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人群中的甘栾,和独自一人的甘栾,殊无二致;但让甘岚落入人群,就像点燃一幅画一样,画卷燃烧了热烈了枯萎了,起伏尾始,生动有灵,他有呼吸有喜怒,有潮起潮落,他苏醒了——在人群中张扬笑容的甘岚才有活着的感觉。
其他时候,可是其他时候,甘栾想到……想到那天早晨,在病房,缩着小短手的兔子,眼中映射的光芒,在那一刻,那只兔子的侧面,那副浑然不知的样子,却背负了他全部好奇;想到很多个晚上,在铺满月光的房间,少年眸色微动,款款自述,自称怪物,他要他杀死他,夜夜予他一出清醒的幻梦;想到某个下午,他停在阶梯上,在半空中,自上而下看去,看到一个少年融于堆雪荒林,少年微微抬头,那一瞬,水影荡漾;想到一个午后,在苏醒的高塔中,琉璃色澈澈如水,塔柱顶端色相喧嚣,他自树下仰头,接了满眸星辉,在他眼中,少年融于穹顶的流光,像是生长亦是消逝;想到微风轻吻花丛的那一刻,少年拈花而笑,说出熟悉又陌生的话语,“你还真是浪漫,认识你到现在,只有这束玫瑰让你有活着的感觉。”;他想到他说过的很多话……“你说你喜欢坏血统……”、“……相随死去。”、“我快要想起他了。”、“我的确为你而来……”、“谁伤你,我杀谁。”这些话,就是那个傀儡的玫瑰。名为甘岚,闭上眼再睁开就可以谢幕的——住在玻璃橱窗里的——自称永远都醒不来的,那个傀儡。
或许要让甘岚回到人群中,人群可以照亮他,使他鲜活,就像画报的聚焦处,一片参差不齐中的挺身而出;可是那个缩在月光下的怪物,那棵落落难合的孤株,那个受冰冷痴狂支配的偏执狂——那就不是甘岚了吗?在虚妄的极处,竟未曾有过一丝实相?一丝都无……?如何才能成为真实,又是谁在固执于虚假?要让谁去,谁留?时至今日,围绕甘岚的云雾,竟是比初见时还浓。
让甘岚回归人群,不就等于杀死那个流离失所的妖怪么?可是甘岚说,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他的过去已经死过一次了。
必须目不转睛。为了总有一天能够穿透云雾,捉住那个怪物的真面目。
所以目光,才一直无法移开。
在一片规矩的黑头发里,甘岚那颗棕色渐变浅金的遗世独立头很好找,一眼就能瞥见。关于发色问题,叶里是如此解决的:甘同学是混血——哪家混血长渐变色头发啊!还不如说甘岚生母当年怀他的时候喝了染发剂!而且,甘岚五官端正,就像一笔都不会错的正统画,每个过渡都匀舒自然,每一道上翘都恰到好处,颜色淡浓相宜,棱角分明得彰,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简直是最浑美的模样……就是没有一丝异域味,纯纯的本土人士。总之理由很是混账。
本土人士的笑容可以让光线多亮几个色号,好比一幅人群纷至的画面,那么有本土人士在的地方,就是重点。画面重点提着“一串”饭盒来至屏幕中央,场外观众甘栾不禁深思,下次给甘岚带两提饭盒吧,毕竟提着一根柱子去食堂,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点——连叶里那个GAY都看不下去了——虽然不关GAY的事。
甘岚把“柱子”摆上餐桌,涌动的人群便随那根柱子上桌的声音停顿一秒,仿若按下定格按钮,画面静止,全世界配合演出。主演若无其事地坐下,仰头,面不改色地拆分他的“柱子”,死去的人群复苏,矜持的窥视悄悄涌来,主演毫无所觉。一共七层,甘岚的饭盒一共七层,正方形底,四角微微有弧度,圆润平滑,但不过分,整体显得方正。七层七个颜色,如果把它和那套卷心菜放到一起,就可以认亲了:它们是同一色系。是的,这根柱子,是甘栾找“老熟人”——强制——定做的一套卷心菜专用饭盒。饭盒侧壁略长一截,底端悬空,上端左右各有一对卡槽,可以上下对接,亦可左右切合,甘岚将彩色方块盒拼起来,摆成阶梯式,再依次揭开上盖,垒好放一边。甘栾托着下巴自言自语道:“你有病吧。”话音刚落,甘岚抬头望了下镜头,两眼一弯。甘栾:“……”你特码是哪个盘丝洞来的妖怪!
家里有大厨,甘岚摆出来的菜品自然丰盛。排骨两盒:清汤和红烧;蛋肉豆腐,Q弹鲜香;冷菜、素菜,花花绿绿碧翠白玉,搭配得像宝石盒子;再有甜点两样:焦皮布丁晃啊晃、草莓慕斯冰凉凉。真是羡煞旁人。旁人甲受不住此等冲击,打破矜持,叹到:“好香啊!”旁人乙心有灵犀:“甘岚,你家是不是开饭馆的啊!”甘岚捧着他的薄荷绿饭碗想了好一会:“不是啊。”旁人丙捉住?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