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围》第7章

此际他乍然重见伊人遗物，不禁肝肠寸断。更让他放心不下的是月娘埋香之所又是怎生光景？只见他脸色先是惨白，倏忽红得吓人，一瞬间父兄之仇、丧妻之痛交织盘绕，伤心、烦恼、激愤、不安纷至沓来，令他心神激荡有如怒海孤舟，一口鲜血又喷到草地上。
这情形如果换了旁人早就启动自我保护机制，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偏生伍员具备钢铁般坚忍卓绝的意志，才会令那命运现出本来的狰狞面目与残酷手段，使这坚强的汉子迭遭致命打击，生不如死。
的确，面对强大的命运，人类受到遗传的局限，力量何其渺小，即令是伍子胥这样的强者也要相形见绌。更何况他绝对没办法割去那命运套在所有人身上的枷锁——软弱、自私与贪欲。可是他骄傲地选择了拒绝，选择了奋起抗争来维护生命的尊严，选择了坦然无畏去面对即将降临的厄运！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注：1、节选自《诗经。小雅。鹿鸣之什》2、此句出自《诗经。王风。黍离》
第五章
沈尹戍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仍是冷冷地看着伍员。他见伍员精神恍惚，面色复杂多变，不禁心头疑云大盛，厉声反问：“月娘是怎么死的？是你害死了月娘？”
伍子胥心头大恸，喃喃道：“月娘，月娘。。。”。自妻子殁后他一直在深深地自责：月娘以终身相托，自己却无能保护累她丧命，尚有何面目苟活人世？若不是复仇的重任在肩，他恨不得追随月娘于地下。虽然月娘是自尽身亡，却也是为了自己而死。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推脱责任，找寻借口为自己开脱？想到红颜已逝，今后形只影吊，再没有琴箫合谐，伤心之余顿感了无生趣。于是一咬牙，沉痛地说道：“不错，月娘实是因我而死。”
沈尹戍闻言险些气炸了肺，只听铮铮铮几声响，怀中古琴的琴弦全被拉断。他掉头将琴放好，转身？？瘸槌雠褰Ｖ赶蛭樵保？？？溃骸昂？~好个丧心病狂的匹夫，还我月娘命来！”话音未落，已经纵身向伍员扑来。
伍子胥见对方一剑中宫直进，当即应一式“指不至”，左手长剑轻挑，将他攻势卸开旁引。不料这沈尹戍看似文弱实则膂力甚强，加上自己恍惚之下真气不纯，这一卸竟然没有卸开。霎时间剑光耀眼，冷气侵肤，剑尖已到面门。伍子胥大惊之下微屈左膝折身后仰，同时右脚迅疾踢出。刷地一声，他头顶长簪被剑削断，长发披散，狼狈已及。
沈尹戍仍是正面强攻，嗤地一剑风声劲利当胸平刺。伍子胥侧身挥剑架开，却出人意料地并未发招还击。片刻之间二人过手六招，他始终不曾发出一剑对攻。
旁观的汪泽民见此情形，不由得捻须微笑，甚是得意。君子可欺其方，他阅历丰富年老成精，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况。那伍员别看他对敌人冷酷无情是个煞星，可笑的是这种人冷的只是外壳，心中却常有妇人之仁。他越想越得意，嘴里竟不觉发出了咕隆一声怪笑，自言自语地小声叨咕了出来：“哼！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老夫的掌心！伍子胥呀伍子胥，这世上要是少了你这个人，岂不是会少了很多麻烦？”身旁的费无极三人听到后面面相觑，发现这番话简直说到了他们心里，只因他们自家也有这种强烈的感觉。他们不约而同地拿定了主意：今晚决不能让伍员活着离开！
伍子胥也发觉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从这沈尹戍所奏的《采薇》琴曲以及其后的种种迹象中，他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是亡妻李月娘的故交好友。可是这结论又令他进退两难。对方的人品、武功无不令他暗暗心折，况此人又是这世上仅存的亡妻的知交，他怎能拔剑相向，痛下煞手？若在平时，他自可弃剑坦陈，求得对方谅解；可现下身陷重围生死未卜，纵然化敌为友又能如何？对方若退出围捕，难免会被那汪老贼怀恨在心日后遭遇暗算；看对方刚烈的性情，若是临阵反戈助他御敌，以他二人的力量也是生死难料，岂不是月娘的悲剧重演，又连累一条性命？就在他踌躇难决之际，那沈尹戍急攻了十几剑后，忽然停了下来，伍子胥只守不攻的架式越发激怒了他。
与月娘同门学琴之时，他早已对这小师妹暗生情愫。其后他剑术大成，放眼江湖，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这念头当时在象他这样的少年身上一点儿都不奇怪：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于是他雄心勃勃地告别月娘，仗剑游侠江湖。别后经年，他声名鹊起，被武林中人称为“琴剑双绝”。以他的人品武功，自不难获得那些美貌佳人的青睐，可他却视如不见。在他心灵深处，魂牵梦萦的，只有那温婉如水的月娘。
他清楚地记得在师门学琴的时候，一天黄昏在林中看到的情景。那一日天高云淡，他正在房中读书，隐约传来铮淙的琴音。他知道是月娘在操琴，拴不住心猿意马，索性抛下竹简，信步入林。入林十余丈，他感到甚是奇怪：怎么这林中没有往日的喧闹？抬眼望去，不由吓了一跳，原来枝头树梢竟站满了各种说得出说不出名字的鸟儿：杜鹃、喜鹊、画眉、黄莺、燕子，简直数不胜数，比平常多出何止百倍？可是这么多的鸟儿却是鸦雀无声，林中随清风飘散的，只有那悠扬婉转的琴音。他寻到琴音的源头，只见林中空地上密密地落满了鸟儿，竟没有他落脚的空隙。三丈之外的一株树下，月娘席地而坐，正在抚琴，一只他从未见过的美丽得让人心颤的小鸟，就站在月娘的肩上。那一瞬间他有说不出的激动，眼前这情形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百鸟朝凤？
。。。琴音渐渐低沉，终不可闻。群鸟飞散，竟是井然有序，丝毫不乱。最后是那只四娘肩头的小鸟，飞在空中盘旋三匝，仿佛不忍离去。月娘伸出手来，那鸟儿径直落到了她盈白如玉的掌心。素手轻剔着鸟儿美丽的羽毛，月娘爱怜地说道：“你呀，原来你才是月娘的知音。”那鸟儿仿佛听懂了月娘的话，啁啾地回答，间关宛转。
猛然省得有人在旁，月娘嫣然一笑，不胜娇羞。她一抬手，那只小鸟振翅飞上半空，又围着她盘旋了两圈，才依依不舍地飞去了。他失魂落魄，呆呆地站着，痴痴地看着月娘说不出话。江南温润的晚风，送来渐渐复鸣的虫声，变成月娘言语的伴奏：“嗯，这是蝉儿，这是蟋蟀，还有蚱蜢、蛙鸣。”
她将头一仰，慵懒地躺在草地上，继续说道：“只要多留心，你就可以听到很多平时不能听到的声音，你就会明白这天地万籁才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从而对这大自然的恩赐满怀感激。你听，这是蜘蛛结网的声音。”
他一怔，连忙竖起耳朵倾听。过了一会儿，他将信将疑地问道：“蜘蛛结网也有声音？”
她微微嗔道：“当然！蛛儿到早晨就收回蛛网，等到了晚上再结一次，这些你可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可是她越是说出他不知道的事情，他就越发强烈地感到她迷人的魅力。
她的话音更加缥缈，听起来如梦如幻：“在这山川、田野、森林、草地、湖泊、天空，到处都是生命的奇迹。你知不知道凤眼蓝的生命力有多么强大？我曾经仔细观察过，一株凤眼蓝每天可以繁殖三四百株，一晃眼的功夫，整个池塘的水面就布满了凤眼蓝了。你可知道每种鸟儿日暮归巢的时间都是不同而又各自固定的么？首先是鹪鹩，然后是聒噪的乌鸦，接着是麻雀、画眉，最后是燕子。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晚风中他呆呆地站着，静静地听着，心中一片祥和、宁静。他只希望这个女人继续说下去，不要停止。最好永远都不要停止，永远。。。。。。
第六章
江湖子弟江湖老？沈尹戍的心中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诚然，他胸中有少年激荡不息的热血，他年轻的生命少不得绚丽的色彩。可是“仗剑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的日子固然光鲜，午夜梦回时他却常常落寞得呻吟出声，脑际中挥之不去的只有那清丽的身影，历时越久，这身影就越发清晰……
辞别的那天，月娘执意要送他。两个人默默走了良久，月娘突然开口问道：“你会不会回来？”
他心中对师妹虽然依依不舍，却实在难以压制勃勃的雄心，一拍腰间的佩剑，对前途充满了憧憬和自信。他爽朗地一笑，兴奋的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沈尹戍虽出身贫寒，但是布衣磊落，自认所学不输于这世上任何一人，定要仗胸中策、手中剑闯出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