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云松风传》第42章


这话不知是说与谁听,声音低得未及扬起,就飘散于溪流泥土中。子镜呆呆地望着她,心头忽然有些不详之感。
梁绿波没有再说下去,她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在极短的片刻间,眼眸波光之上竟似结了一层冰霜:“你不要白费心思去找赵青娘了。欠着的,就一直欠着吧。就在我走出佛光寺之前,刚刚杀了她。”
“……怎么可能?”子镜惊愕地看着她,这个走出佛光寺时,眼底平静如云烟的女子。即使冷漠如慕容渊清,在吴氏后人的苦痛囚禁之厄前,也多避身不去直视,终非全不在意。
梁绿波轻蔑地瞧着子镜的神色,玩弄一般地道:“不相信?我和三指飞云剑交手过无数次,没有沐远风在旁,手脚利索得多。”
“你为什么杀她?”
“我不喜欢她,这个理由够么?”梁绿波道。
“不喜欢?”
梁绿波冷冷一笑,手腕浮云般倏然抬起,明黄裙袖似惊鸿飞扬。一瞬之间,杀机毕现。她原是凌厉无比的金针,唯一的迷糊与相容,不为此刻。子镜大吃一惊,戒备于身边的手立刻一探,猛抽出靴中匕首,疾刺而去。
金针擦过她的脸颊,极精准地射中了背后的一只夏蝶。
一串碎金,蝴蝶轻轻扬翼。
匕首深深刺进了梁绿波的小腹,血肉撕裂之声极为清晰。那里曾经温暖而安全,保护一缕生息降临人世。
生机一线,堙灭于五计连环,堙灭于三十七年弦音断,亦在贺乘云一挥手间径自堕去,散于人世无处寻觅。
子镜无法不出手,因为她并不愿为营救赵青娘而丢掉性命。对一些人来说,比起问心无愧地死去,他们更愿意深藏愧疚与懊悔活着。
匕首不及拔出,梁绿波拉着子镜的手,用力地迎了上去。子镜手腕穴道被扣住,竟无法挣脱。胭脂般的红色浸染衣衫,不断渗透。
“你要什么?”梁绿波的脸无限放大,细腻的肌肤如映雪光,却看不清神情。破碎的片影中,闪烁着谎言轻易得逞后的光亮。她的笑靥与目光一如山林中的迷雾,任何一个小小的圈套都让人不得不钻入其中。子镜张口结舌。
“可是还不够。”不够,倾尽沧海与桑田,亦是不够。她还需要再深入,冰冷犀利地直透到灵魂深处,割裂那些附着其上的暗红丝绢,以求忘却,以求窒郁至死后的重生。
最强烈的挣扎是因为绝望近临鼻尖,声息一吐,就溃然崩落。她的身影像是透明了一般,着手却无可触碰,轻似烟云。
子镜觉得自己的魂魄都仿佛凝住,在这不知真意的一刺之中,过往所有的岁月忽然隐遁。萍水相逢无处忆,她们之间浅浅的缘,就这样划上了终点。
第四十三章 何者御风
一仰云岚远近不辨,露水浸染袍服,微微荫凉。安静而又喧嚣,说静是无人声,说闹又是四时如常。
飞泉坪上疏疏落落数十名弟子,琴安于席,袖摆随着一意入画之曲不时扬动,各自宁心。坪远处,沐远风倚在方亭一角,双眼阖者,似在聆听琴曲。
这一年的考校过后,又将是一年静无杂念的修习了悟,年年如此。十指之间琴艺精进,毫不吝惜如风一般的青春岁月。但这一年,亦注定了有些许不同,正如此日午后莫三醉的脚步声,沉稳之中流露出一二分犹疑。
这不是他过往常有之态,沐远风神情不变,头轻轻一仰,靠在亭柱。
“你在这里?”莫三醉走近。
“明知故问,是有话难以启口么?”沐远风睁开双眼。
莫三醉顿了顿:“那我就直说了。你这样做好么?”
沐远风微笑道:“有何不好?”
“你想清楚了?”
沐远风“哈”地一笑:“我虽然凡事贪懒,却不曾糊涂过。你说呢?”
莫三醉走到亭中坐下:“不糊涂,不代表决定就是对的。”
沐远风道:“对与不对又有谁能评判?你要是担心我后悔,那就不必了。我沐远风若会后悔,大概也活不到今天。”他将手随意地搁在膝上,宽大的衣袖下,手掌仍覆着丝绢。
莫三醉看着那只手:“选择一个人背负,就是后悔了,只是你不承认。”
沐远风一笑:“还有你啊。愿意赌命的仁兄。”隔了片刻,他又道,“以那个小姑娘藏在渊清眼皮底下的功夫,应当可以找到赵青娘。要是不能,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莫三醉无言,似有叹息凝在胸间,却终没有出口。
飞泉坪中,有弟子遥遥望见二人身影,两三个青衣女弟子悄悄抱着琴离开,余者有的仍是静坐,有的似欲起身走近。
“关于那个约,你可有什么想法?”
沐远风道:“谈,或是动手,还是如他所说,‘听琴’。”他略略凝眉,“我这一生除了银羽琴从不牵扯什么重大机密,但就这一件,终也是避不了风尘沾身。”
莫三醉一笑:“人在尘世,怎可能完全不食人间烟火。”
沐远风不答,依旧凝着眉,过了片刻才道:“渊清已调查过各地琴会,连带五音琴阁中的旧档,都找不到银羽琴和天涯刀客之间有什么联系。他是江湖道上盛传的侠客,却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转而看着莫三醉,“现在我说我有把握,你相信么?”
莫三醉与他相视,严肃地道:“信。”
沐远风一怔,笑起来:“我要是想害你,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莫三醉道:“以你现在的状况,未必看得到我死的一刻。听闻你最近很少抚琴,是想到了什么,还是触弦即伤了?”
沐远风微笑不答,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
莫三醉忽然有些着恼。这人处事虽自有风格,但一遇与自己相关之事,却是再三地令人放心不得。
天地蜉蝣,恣意随性亦是一重劫数。胜负如何,虽相交多年,却总叫人猜测不透。
弟子走近,恭敬请教音律之疑,莫三醉一一解答,沐远风在旁听着,未有插口。那弟子见他神情,犹豫片刻,惴惴道:“弟子技艺不精,可是打扰了两位?”
沐远风微笑道:“没有。用心之音便无可挑剔,不需过多疑惑。”
那弟子恭声而应,退出方亭离去。
“年年用心,最终是为了什么?”
沐远风站起身,遥望着薄云淡风下的飞泉坪:“怎样都是应当,重要的只是行路而已。”远处一名仆妇快步走来,所着非馆中弟子衣装,当是馆主阁中侍奉慕容渊清之人。沐远风转身向莫三醉道:“催命的又来了,与我一同回云栖吧。”
“是渊清关心你,怎会催命?”
沐远风一笑,亭中片刻寂静。
不多时那仆妇走近,向两人躬身行礼,敛容道:“琴师,汤药已送到云栖舍,馆主命我来相请。”
沐远风点了点头,便与莫三醉缓缓而行,耳闻琴音渐淡,直过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回转云栖舍。足未踏入屋中,便是一阵清苦药气。沐远风神色不变,一眼扫去,桌边无人。
“人虽不到,这阵药气却是一天不断。”
莫三醉见那仆妇候在一边,微微转身道:“你就领了这份心意吧,出门在即,可别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沐远风笑道:“我看起来病恹恹的么?”口中虽如是说,脚下却不停步,走到桌边端起药碗来慢慢而饮。气味已是苦涩,入口如何自不必言,沐远风蹙起了眉头,莫三醉瞧了他一眼:“要不要我与你一同去?我自会隐去行踪,也方便接应。”
沐远风正专著地瞧着碗中的药汤,隔了片刻才将碗放下,取出手巾轻拭唇角,声音平静无波:“你觉得以这每日不断的药来掌握我情况的人,会真让我一人赴约么?”他并未避讳那正收拾药碗的仆妇,但那老妇常年随于慕容馆主左右,早已练得听而如若不闻之功,毫无所动。
莫三醉道:“不会。但目标不同,所顾忌的人和物也不同。”
沐远风负手踱步:“是啊。以她的聪慧不会轻易让自己浮上台面。”
莫三醉看着那仆妇退出门而去,才回头道:“这我明白,她如此关心羽弦之事,心中必有打算。”
沐远风右手轻轻一动,将手掌上覆着的丝绢慢慢解下:“她要做什么,我并不关心。但这也表示你不必重复她已考虑在内的事。”他停了停,光影中的脸颊依旧没有太大的表情起伏,“若真不想空坐在这儿,只要做一件事就可以了。”
莫三醉注视着沐远风的动作,在透过帘影轻入的微风中,解开的丝绢洁白如纸,绢角飘动了一下。他忽然想起赵青娘离山之前的某日,曾让子镜送过一碟奇特的野果来此处。无论多苦的药,只要舌尖先尝过了这野果的滋味,便有几分甘甜。但沐远风并未动过,后来也不知如何处置。
仿佛在赌约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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