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歌姬》第149章


“夫人,是李末晚来了一步,李末该死,求夫人恕罪。”
我听得出这并非套话,他是真心地黯然、歉疚。然而,凭我,有何资格来恕李末的罪?谁又来饶恕我的罪?
“李末,这不怪你,今日多亏有你,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残局。你放心,陛下那边有我挡着,绝不会牵连到你。”
李末忽地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虚软的笑,他也让我放心,“夫人,陛下绝不会降罪于下臣,陛下只会感激甚而更加器重下臣。”
虚软的笑里显出自嘲的味道,“李末也有自己的私心。”
我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推敲他的话,只是在他转身之际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李末,萧大人他,当真”
这一下子,吊得猛了,缩得狠了,扼住了咽喉,再讲不出半个字。
李末回首,迟疑着,“夫人还是自己进去看一看吧。”
进去?我不相信我还有这个力气踏进那扇门。那扇门里的真实,可能会让我一生都不得安宁。
我想逃,落荒而逃。可是真实,不会因为我逃了,就变得不存在了,就变成了午夜枕上的一个恶梦。
有另外一股力量,在牵引着我向前。这也许就是命数吧,逃不了的命数。
天,已经很黑了。屋子里也很黑,虽然掌着灯亮了烛。
我游离着目光,尽量不往那床的方向。心,大概已经缩成了指甲盖那般大小了吧。那样小的体积,那样沉的份量,我忍受着,试图麻痹,渴望冬眠,哪怕春天永远不会来临。
“子服?”
熟悉的名字,出自相对陌生的口,像冬天里罕见的惊雷,骇醒了我,我却顽固地不愿醒来。我的心已经不能再缩了,再缩,就要爆开来了。
“是子服么?”
抬高了的音量,伴随着剧咳。然后是司马洛轻慢的拍打抚摩,“屹,你别再开口,太医嘱咐你要好生休养。”
他的声音大体上还算平稳,只是稍显断续。断续里那无声的哽咽,摧折着我的神经,开始感觉到了真实的痛楚。
小小地撩起眼皮,在半眯着的缝里,看见司马洛坐在床边,萧屹已然清醒,侧卧在枕上,极力地仰起脸向司马洛,他在咳,咳出一口一口的血,但他略见浑黄的眼,却是轻松的。
“洛,我可以唤她子服么?听你叫了那么多次,不知为何,我也很想这般叫她一次。”
心上,终于,噗地一声,血肉爆裂开来,喷溅了一身的狼狈。我扑过去,扑到床前,跪着,语无伦次地忏悔。“萧屹,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鼻子发酸,眼睛发涨,喉咙堵着,爆开的心里满是苦的汁液,熬得越来越稠。我不敢抬头,抬起头应该是司马洛的疑问和,萧屹的宽恕。
我知道萧屹宽恕了我,就像耶酥宽恕了犹大,或者他从来不曾怪过我,就像耶酥基督从来不曾怪过犹大。
可我不能宽恕我自己,如果我没有去过昭台宫,如果我没有想过利用霍成君利用萧屹,如果我没有改变主意直接第一时间赶到承光殿,如果我没有和司马洛牵扯那些根本不值一提的情爱恩怨,如果……
“是啊,你确实害苦了我。”萧屹长长地,长长地叹息,似有满腹遗憾。
我一愣,到底抬起了头。
萧屹说:“你确实害苦了我,你告诉我那般美丽的传说,你唱给我听那般自在的逍遥游,却留给我霓裳羽衣之憾。你可知,我穷尽数载,几易其稿,欲重谱霓裳羽衣曲。无奈力不从心,屹奏不出子服的逍遥与飘逸。子服是那天上之人,萧屹凡俗,此生难比,望尘莫及。”
血,不断地从他嘴里涌出来。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吐着血。人,怎么能有这样多的血?有了这样多的血,就是为了让它不断地不断地从身体里流出来吗?
那不断流出来的血,淹没了萧屹,淹没了司马洛,更淹没了我。在那淹没了的红色里,萧屹仍在叹息,叹息我是那天上之人。我真的很希望,希望我真的是那天上之人。这样,我就可以弹琴,弹霓裳羽衣曲,我还要召来很多很多的仙女,一起跳舞,跳霓裳羽衣舞。
真的,只要我能做到,我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哪怕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下下一辈子。
能够让我不惜一切代价的人,到头来,却仅仅向我提了这样一个要求。
“好,我唱,我唱,不管十次二十次三十次,你要听多少遍,我就唱多少遍。”
……
“黄河流,入海流,逍遥噢,杯中酒”
“子服,你是那天上之人,天上之人不该为人世所苦,别苦了自己,别苦了洛。你们有多苦,屹感同身受。然而情深缘浅,奈何,奈何”
……
“黄河入海流,逍遥杯中酒。醉揽云里月,倦倚广寒楼”
“洛,别恨陛下。这不怪陛下,是屹愧对了陛下。洛,萧屹死后,陛下就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洛”
……
“仙娥立玉树,轻烟笼素手。翩若惊鸿现,灿灿春水眸”
“陛下,陛下,但愿萧屹一死,能消你心头之恨。陛下,屹本不想愧对于你,屹本不该愧对于你”
……
便是那样多的血,也会有流尽的时候。当血流尽的时候,便是活着的人撕心裂肺的时候。
“萧屹,萧屹!”
“屹,屹!”
我陡然想起一个人,一个萧屹自始至终尚未提到的人。握住他的手,仿佛就能握住他渐渐散失的魂魄。
握住的手突然地有了力气,死死地抓住我,这才是他真正的遗憾,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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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屹死了,因着汉宣帝的金口玉言,杖毙而亡。
都说,死得安详的人,便像是睡着了一般。可我不能把当萧屹,只是当作睡着了。这是否证明,他走得并不安详?
死去的人无法告诉活着的人,他到底安详与否,而活着的人也正为着死去的人,内心翻江倒海,直欲天翻地覆。
风暴,似避无可避;轩然大波,已近在眼前。
司马洛那对充了血的眸子,并未随着萧屹的血尽灯枯而消退了通红,那颜色反倒越加地鲜明强烈。他的眸光在抖,他的双手也在抖。他抖着眸光,抖着双手,把萧屹的身子翻过来,让他平躺着,仿佛他躺得舒服一些,走得便能安详一些。
颤抖,在蔓延,蔓延到面颊双唇,蔓延到肩臂全身,便像那地震中的危楼,一块一块地坠下,一片一片地坍塌。
我倒是非常希望他立刻就坍塌了崩溃了,就算如街边无赖一般,捶胸顿足,哭天抢地。
然而,他是司马洛,司马洛永远不可能成为市井无赖汉。他的眼睛再怎么红,也绝不会是痛哭流涕的前兆。他的眼睛,红得干冷,似北方的寒冬,干冷中却潜伏着暴戾,似赤道的炎夏。
我不知道,那眼中一贯潋滟的波光,究竟是冻住了,还是烤干了,枯涩着瞳孔,司马洛放好萧屹的尸体,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门外。
他的步履,一向轻盈,却在今天震出了闷鼓样的声响,且越来越快,越来越沉,那就是天边孕育毁灭的轰雷滚滚。
慌乱到无以复加,“洛!”半跪的膝来不及直起,我就地扑了过去,拽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里?”
便如同踏中地雷,炸开了潜伏的暴戾,那个从来都是温柔待我的司马洛,粗暴地一甩左臂,“你闪开!”
我被他甩出几尺远,额角不知撞在了什么硬物上,蓦然间头昏眼花。司马洛也许停了停,也许没有停,我只记得他回身甩袖的刹那,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滚滚轰雷中那一道劈开天幕的电光,玉石俱焚的毅然决然、义无反顾。
“夫人!”随之进屋的阿满惊叫着,奔过来扶我。而我也像司马洛那样,有什么在胸腔炸开,恶狠狠地推了阿满一把,感觉特别地解气,“你给我闪开!”
阿满在我的推搡之下,跌跌撞撞地向后仰去,她也许摔倒了,也许没有摔倒,我顾不了她,按着膝头站起,我头也不回地冲出阳禄观,但司马洛已不见踪影。心知肚明,这种时候,他抛下尸骨未寒的萧屹,能去的只有一个地方。
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倒回几个时辰以前,只是地点由昭台宫变成了阳禄观,人物由萧屹换作了司马洛。难道,这将是又一个悲剧的轮回?
不,绝不!拎起那累赘的裙摆,我没了命地往承光殿跑。谁也不能伤害司马洛!谁也不能像夺走萧屹那样,夺走司马洛的命,谁也不能!
倘若我没有跑掉了脚下的木屐,倘若碎石没有磨破我的脚掌,我想我应该可以更早一点到达承光宫。如果我更早一点到,也许我就可以阻止司马洛去见宣帝,在目前这种错乱愤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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