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伞》第95章


遍已被我记得滚瓜烂熟的故事。窗外一尺见方的天空,常常有遥远的鸟的鸣叫,风轻轻吹动窗帘,那是奶奶年轻时织的商州家织布。我常常会生病,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天空灰蒙蒙地,总像是要下雨;风带着呼哨,像谁在赶着一群黑鸽子。爱弹胡笳的那个奶奶总喜欢在楼上叹息,风把她的叹息声吹到很远的地方又吹回到我的耳朵眼里——每当这个时候我奶奶总要骂她怎么还不死呀,占着楼上最好的房间,早死了州河的水就全通喽——商痕,你看多可笑,我奶奶在骂人的时候总说一口地道的商州话,好像这样才解恨呢!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她们俩个究竟有些什么恩恩怨怨,只知道她们互相吵架很不友好。
没事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学着编故事,根据两个奶奶的对骂,根据我奶奶一面之词的讲述,我为她们编好了开始和结束——长大后我知道我自己编织的故事其实挺符合她们的——她们死得都很寂寞,无声无息地,身边既没有亲人陪伴,也没有儿女送终,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果真后来她们俩个就照着我故事里设想的样子,一前一后地死去了,现在我觉得我那时不像是在编故事,我可能更有先知先觉的天赋和预测未来的本事。
我独自躺在床上编故事的样子一定挺可怕的,害得奶奶常来试探我的呼吸,怕我是不是悄没声息地就此死掉了。而我自有满把这样的日子不紧不慢地打发,编完了奶奶们的故事我就开始编父亲的,想像他在秦岭森林里的生活,他的身边一定有世上最漂亮的女人,她的模样一定超过了她的会弹胡笳的母亲;想他们的儿子是不是很捣蛋顽皮,是不是很像我的父亲——我没想到那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更没想到后来我见到的商彤,却是漂亮的像女孩子一样唇红齿白的模样——商痕你是他的双胞胎的哥哥,你一定也是这个样子的,所以我第一次给你打电话时,我说我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在我的故事里,父亲永远不会死,他一定会在那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等着我,等着我去看他;假如我真的只能活到十八岁,我一定会赶在临死之前去那片林子里去看他。如果我还能有幸活到比十八岁更长远的寿命,我就一定要结婚,找一个最漂亮的男孩子结婚,在大教堂,有管风琴伴奏,有唱诗班的和鸣,还要有牧师的证婚与祝福,还要穿最华丽的纱裙,还要让父亲背着我,走过红地毯——虽然我并不信教,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信徒才配这样,但私下里我认为只有这样的结婚才配叫结婚。
我还为自己编织故事。
故事里的我是一只火红火红的名叫“平平”的狐狸,是我在一本画书里看来的机灵魅妩的样子,会说话,懂得树和别的动物的语言;我每天清早变成红狐的模样从门洞里逃逸而走,四处游荡,到晚上才溜回家,卸掉狐狸皮,重新躺在床上做人。
奶奶费了好大的劲,才为我争取到了上学的机会。我在学校里只喜欢学语文,数学一团糟,好在没有父母苛求我,奶奶又什么都不懂。上体育课的时候我的心脏开始吃力了,老师知道了我的情况,不再要求我参加运动,我就到只对老师开放的阅览室里去看书,那个慈祥的老太太从不拦我。除了阅览室我也实在没处可去。我没朋友,也没别的兴趣,奶奶叮嘱我平时一点都不能激动,不能大笑或者发怒,我只好每天一声不响地独来独往,跟谁都格格不入。后来我的衣袋里开始装小药瓶,奶奶告诉我,胸闷难受得特别厉害时就吃一粒。我想那药可能很贵吧。
我勉勉强强地读完了一本安徒生童话,又读了鲁滨逊漂流记,一本恐龙的故事,一本名叫大侦探小卡莱的儿童侦探小说,然后就开始计划着离家出走。我那时已经知道我的病不能拖过十八岁,我决定在十八岁到来之前把我心里想去的地方都玩遍,比如曾有过那么多英俊王子的丹麦,有着宁静村落和冒险故事的英国乡村。当然第一要去的地方肯定是住着我父亲的秦岭大森林。
另一个促使我下决心离开的原因是我不想让奶奶眼巴巴看着我死。
我想死在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比如海边,比如森林里,像小人鱼一样变成泡沫,或者变做森林里的红狐狸。
可我实际上哪儿也去不了。
我没钱。
奶奶也没有。
母亲更没有。
我相信如果他们有钱,我就用不着这样无聊地一天天向十八岁的死亡线步步捱近。后来我听见坐在我后面的两个男生讨论铁道游击队的故事,终于灵机一动,决定扒火车走。如果只到陕西只到父亲的森林,我一定能找到一列通往西安的火车的。我开始破例跟后座的男生说话,为的是借他那本有火车照片的画册,想弄清该从哪儿爬上车厢去,结果是他满脸惊奇地看着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跟他说话。
“我们都以为你是个小哑巴呢!”他后来跟我熟了,这样对我说:“你干吗不理人呢?他们说你能进老师的阅览室,所以很骄傲。”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骄傲。但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很优越,因为自己可以进出老师的阅览室,心里想得得病也不坏嘛。后来我发现那男孩挺聪明也很有主见的,于是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一起上学再一起回家。
我陆陆续续地告诉他我的故事,甚至向他透漏了我的出走计划。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话题就围绕着这个计划进行,他很热心地为我出谋划策,比如路线,该注意的事项,扒火车的诀窍;我甚至从阅览室里偷出来一本有关中国铁路的书,那上面有非常详实的铁路线路图。我们终于弄明白了假若去秦岭大森林,就非得从大连先扒火车到北京,再从北京扒火车到西安,西安离父亲的森林还有好远的一段路,要再扒一次火车到户县余下镇,那里有一个大大的贮木场,停着很多从林子里开来的运送木材的大卡车,这一次我可能扒不了大卡车了,那我就去求人家,说不定那个司机还认识我父亲呢——最后这个细节是我从另一本反映大兴安岭林区的连环画里看到的,虽然我不知道秦岭大森林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的,反正我手里有一封父亲写给奶奶的信,信皮上有陕西户县溪水坪林业局91基建队的地址,我相信我会胜利到达目的地——那时我就明白车到山前必有路的道理了。
我们把这个计划越订越详细,细节包括遇到什么人说什么话,如果被人发现该如何逃脱。
现在想来那简直就是一部内容丰富的冒险小说了。
我一直很感激那个跟我一起完成它的男孩子。
可惜从小学毕业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不知他考到了哪儿——他报了一所我想都不敢想的重点中学,他说他以后也许会学文科,写小说什么的,他的第一部作品就写我的《红狐狸历险记》;不然就学医,他说完学医就什么都没再说,表情淡淡,可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也明白他为什么装做表情淡淡。
“但愿我能活到那个时候。”我对他说:“你不会收我钱吧?”
心里却隐隐地有些不安,不甘,也有些遗憾。
我从小就喜欢长相漂亮的人,可惜他太不漂亮了。
那似乎就是我们最后的留言了。
那是1981年,我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
整个暑假我都在等待录取通知,可惜我哪儿也没考上,正好我妈给我找了个活儿干,让我到离高尔基路最近的一家小酒店去帮忙洗菜择菜。这还是借了我继父的面子才谈成的,那酒店的小老板听说我才十二岁,还非常不情愿呢。
我一直没能改变他对我的坏印象。我是个太心不在焉的小工,总是把白菜叶子摘了一层一层直到只剩菜心,或者把香菜当芹菜每一片叶子都摘得精光。干到第三个星期他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丢给我一百块钱,让我回家。
我终于有钱了。
我终于不用扒火车就可以实施自己的流浪计划。
我回到家里找奶奶,奶奶上街买东西去了。
我就趁机收拾好了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和不忍丢弃的几样东西,装进我最喜欢的红色书包里,对着镜子用大剪子把自己的头发剪成短短的小刺猬头——这是那个男孩子为我设计的流浪计划的第一步,他说我该让自己像个男孩而不是女孩,否则我在外面会被人欺负。我的手艺很差,头发剪得参差不齐,不过倒真的像个男孩子了。先天性心脏病使我几乎还没有发育,胸脯平平像搓衣板,也不像班里的其他女生每月有来月经的麻烦,我以前曾经不敢面对她们神经兮兮的嘲笑,并为此而强烈自卑,现在看来这倒是件好事了。
装扮成这样,我还是比同年龄的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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