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糖块儿哗啦响》第6章


陆流云知道日本人这种一日三问好的打招呼习惯,跟北平那边问吃没吃的客套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同样友好地回应了三浦新久,正准备抬腿走人,却被意外叫住了。
“陆君昨天怎么没来上素描课?”
“家父最近身体抱恙,府里琐事需要有人帮衬,所以我自作主张给自己放了一天的假。”陆流云不假思索地编出了一大段话来,并不打算跟外人分享自己的日常行程。
“家里出事确实麻烦,陆君也要注意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三浦新久深有体会地点了点头,不苟言笑的脸上流露出对陆流云的诚挚关心来。
“嗯……这个,三浦君,我有点事先走了,下次见面再聊。”
陆流云目光越过三浦新久的肩头,远远就看到了周衡西停在路边的军车,他人还站在原地,心早就插上翅膀扑棱棱地飞到了大门口。
三浦新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一点自惭形秽,从车上走下来的年轻先生高大英俊,甚至带了一点西洋式的美男子风格,跟他比起来,自己首先在体格方面就大大的吃了亏。
他目送着陆流云欢快离开的背影,默默地把夹在课本里的两张剧场券,放进了公告宣传栏的玻璃窗之中。
“爱俏不怕肚子凉。”周衡西本想往陆流云头上敲一个凿栗,见他抖成了筛糠模样却又动了恻隐之心,皱着眉头把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套在了小滑头的身上。
“俏一点好看嘛。”
陆流云美滋滋地被军大衣裹成了一口黏人的小甜粽,两只绵软的小爪子从军大衣的袖子下面钻出来,把周衡西的一只大手给笼住,当成暖炉抱起来搓了搓那股子热乎劲儿。
“皮厚。”周衡西竖着手指往脸上一抹,拿他是没办法。
陆流云笑嘻嘻地冲他做了个鬼脸,裹着暖意融融的军大衣挤进副驾驶,心想,我要是脸皮不厚还想来拐你?
周衡西不跟他计较,油门一加离开了学校门口,问他道,“上次不是跟我说今天不用人接吗,怎么又突然变了卦?”
“欸,提起来就可恨。两个月前来了拨皮影班子到天津巡演,能上台子的各位都是打响了名号的老师傅,每次票刚开订就被人瞬间扫空。本来嘛,上周我都找剧场的庄家说好了。可门口那倒票的小老头儿实在黑心,一张皮影票,讹我二十块,倒也不差这个钱,就觉得心中可气,偏不想做这冤大头。”
陆流云撅着水红的润唇窝在军大衣里发牢骚,越发像是蹿在糯米堆里挲动竹叶,不安耐地成了一只眉眼活秀的美粽子,叫旁人瞧了心里微微一甜。
周衡西抿着薄唇一笑,回问他道,“好不容易忙了回心思,这就不看了?”
“不看了不看了,扫兴。”陆流云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转向周衡西道,“反正时间还早,咱俩去电影院逛逛呗。”
于是,他兴冲冲地拐着周衡西去了电影院,并且赶在开场之前跑到街对面的小摊上,买了一包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
陆流云此举倒不是因为馋,只是纯粹担心外国电影枯燥冗长,这才特地备上零嘴过来解闷。却不料该片比想象中的还要无聊乏味,连周衡西都忍不住坐在旁边哈欠连天。
陆流云两头吃了瘪,无精打采地碰了一鼻子灰,想离场吧走了又无事可干。他索性坐在观众席上干巴巴地嚼栗子,非常纯粹地打发起了时间。
期间周衡西离了趟座位,陆流云等他等得不耐烦,抱着栗子袋坐着打起了瞌睡。等周衡西回来的时候电影都散场了,而陆流云心平气和地靠在椅子上颠脑袋,竟是偷偷跑去见了周公。
周衡西忍笑捏了捏他软绵绵的耳垂,把人温柔地作弄清醒。陆流云大梦方休,讶然地扫了一眼走得空荡荡的剧场,揉着眼睛“哈”了一声,心中颇有些不好意思。
第6章 甜粽子(2)
两个人走出电影院,肚子里很有默契地发出咕叽一响,陆流云把挑馆子的难题抛给周衡西,自己很不地道地蜷缩在座位上当瞌睡虫。
周衡西轻车熟路地穿梭在商业街上找馆子打牙祭,车子刚开到地,陆流云就心有灵犀地从朦胧中清醒过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店招牌上“桂苓香斋”四个大字,眼里带了笑,扭头对周衡西打趣道,“你吃包子的瘾头挺旺啊。”
“谁跟你说他们家只卖包子的?”周衡西看他这样不识货,伸了手去捏他的耳朵。
陆流云一边笑一边捂着耳朵蹿下车,脚底像是抹了一把油,连滑带溜地抢在周衡西揪他之前跳进了店大门。
二楼雅座,一炉沉香,两个愣小子守着三碟洋点心四目相对。
陆流云原先总说这家包子店的名字听了像糕饼铺子,现在该店当真做起点心生意来了,给人的感觉仍然耐人寻味。
“这玩意儿,不大认识?”陆流云用筷子尖戳了戳面前那碟酥软的方圆物事,跟周衡西一起纳了闷。不像包子,略似煎包,多了奶油,少了菜馅,表面还撒了一层雪白的糖粉。
“听说是洋厨子跟老师傅一起合作的新点心,叫奶霜饺子。”周衡西照着菜单一一向他介绍,“还有两碟是黄油灌饼跟芝士包子。”
“这些你都尝过吗?”陆流云听完了菜名内心很忐忑。
“没有,所以今天带你来尝新鲜。”周衡西筷子一挥,各从碟子里夹出一样来放到陆流云的碗里。
陆流云犹犹豫豫地夹起一只奶霜饺子,只咬了半口就败下阵来,“不尝了不尝了,还是来点包子吧。这玩意儿洋不洋,土不土的,吃下去叫人遭罪。”
周衡西显然对陆流云的反应并不意外,他十分利落地按了桌铃,立刻有伙计敲门进来撤了桌上的三只碟子,给他们重新上了一圈精致小菜。
陆流云琢磨着不太对劲儿,感觉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给不正经地摆了一道。
他转向周衡西开口问道,“周先生,老实交代吧,你是不是故意耍我呢?”
“要是我不想承认呢?”周衡西不为所动地挑了挑眉毛,一副“你尽管放马过来”的无畏态度。
陆流云半眯着眼睛扫了对面那人一眼,嘴里冷不丁地吐出一个词,“腹黑。”
“云哥儿,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欲擒故纵?”
周衡西拍了拍手,房间的灯灭了,他伸手拉开背后的屏风,露出了藏在后面的玄机——原来雅间旁边还外连着一个皮影戏台。
幕布上灯影摇曳,乍听铜铃一响,台子后头紧锣密鼓地忙活开。老匠人咿咿呀呀起腔捏调,哼一串悠扬的小曲儿走场子,紧跟着拎出小角儿龙象乾唱罢登场,这演的正是一出《万福莲》。
陆流云看那羊皮子剪的小人儿,坐在太师椅上长吁短叹,模样实在有趣,乐得拍手笑道,“俏皮玩意儿,怪有意思的。”
这副言笑晏晏的模样被周衡西看在眼里,心中庆幸之余,不由得也跟着他一起舒展眉目。
陆流云从来没有完完整整地看过一场皮影戏。
初次新奇这花样的时候,他正梳着小分头坐在教室里,接受小型绅士的文明教育。小的时候有周衡西带着他胡闹,大了以后被扔进汽车送学校,每天两点一线来回坐牢,让他心里很不痛快。
彼时陆流云为了跑出去看场皮影戏,十八般耍赖,三十六样使诈,斗智不成,反挨了他老子几顿好打。于是他痛定思痛,文的不成只能斗武,他趁大帅宴请宾客大喝大嚼之际,搬了梯子后院翻墙,看了迄今为止蹲得最久的一场皮影戏——《万福莲》。
他事先用小费打点好了戏班的小学徒,大摇大摆地坐到后台实地观赏。津津有味地看到谢瑶环判妻龙象乾那段,突然尿意袭来,憋得他一溜小跑出去解手。没想到出了戏场前脚刚撒完,裤子还没提上,后脚就被光着屁股逮进了汽车。
事后,陆流云热泪盈眶地趴在枕头上躺足了半个月,一面痛惜着被马鞭打开花的屁股,一面正式告别了这场旷日持久的痴念。
他本来以为随着时间长了,自己已经彻底绝了这心,没想到今天重温了一回经典,心下仍然欢喜。他想,也许是因为得偿心愿,也许是因为身边这个他喜欢的人。
“周衡西,这场皮影戏,你看的是谢瑶环,还是龙象乾?”陆流云手放在桌子上半撑着脑袋,无所事事地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
“我既看它,也看自己。”周衡西略作停顿,薄唇启笑,“还看你。”
陆流云怔了一怔,没来得及开口,被他无声地堵住了嘴,捏在手里的半把花生米“哗啦”一声掉了满地。
第7章 甜粽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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