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第14章


同同的病房在十七楼,视野开阔,是单人间。同同的爸爸应该负担不起病房的费用,向兴学觉得病房也是向俨安排的。
向兴学蹲在车的另一面,在冷风里点燃了一支桐花。
烟雾袅袅地升腾,向兴学忽然没了兴致,他勉强地吸了一口,尼古丁穿胸入肺,横亘在心头的悲痛不减反增。
同同的死与向义武的死很不一样。
向义武病了很久,每一粒药,每一次化疗,都是在续命。他活了七十多岁,饮尽人间百态;他和他的儿孙,都知道他命不久矣。向兴学做了两年的准备,有不舍,但还算是平静地送走了父亲。
同同呢?她还没开始认识世界,她还有几十年没来得及活。她天真,爱笑。她挺过了手术,她妈妈相信她要好了。
向兴学也以为她要好了。
好像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每个人都憋着一口气,想看同同上幼儿园,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谈恋爱,结婚,有自己的孩子。
然而世界上最大的绝望就是看见希望。
向兴学想得入神,没听见什么征兆,烟花“砰”的一声把向兴学惊得手抖。
烟花响一声,向兴学心颤一下,手里的烟灰被震得簌簌地往下掉。
他站起身来,又回过头去,烟火在黑夜里围成饱满的圆形,像流星一样四散开来,每一小朵都拼尽全力闪耀,然后消失得不着痕迹。
向俨的背影被明灭的彩光照亮,他一手攥着打火机,一手垂在裤缝边,像挺拔的树苗。
向兴学又点了一根烟,边吸边看向俨的动作——他仰头看烟火,等一桶炸完了就慢慢地走到水边,点第二桶,再慢慢地走回之前的位置,继续仰头看烟火。
不停地点火,抬头看,点火,抬头看,点火。
像机器人一样。
同同说想要妈妈带她放烟花,向俨不是她妈妈,却给她放烟花。
同同走了,向俨该多难过。向兴学想都不敢想。
向兴学把烟按在了车载的烟灰缸里,朝向俨走了过去。他不知道自己能为向俨做什么,只能从背后捂上向俨的耳朵。这双耳朵是要在听诊器里听心跳的,不该听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向兴学感觉到向俨身子僵了一下。
一发终了,向俨要去点新的,向兴学松了手。
向俨走得慢,几乎是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向兴学把他叫住了:“小俨,难过的话,你可以哭,也可以喊,这里没有其他人。”
向俨继续往前走,半蹲在地上点火,然后往回走,面无表情。
他没有走回向兴学身边,换了一个地方,站得笔直。
烟花又开始响,向兴学再一次从向俨身后为他捂住了耳朵,这一次向兴学把向俨圈在了怀里。
向俨可以是坚强的成年人,但向兴学希望这个时候的向俨能脆弱一点。
向俨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接着挣脱了向兴学的怀抱。
爆炸声中,向俨朝着江面喊:“同同——
“你慢慢地走——
“同同,你——
“慢慢地走——
“同同——”
潮湿的雪粒被向俨喊了下来。
明明灭灭的光照亮了雪的痕迹。
雪越下越大。
向俨呛了冷风,声音像被雪花吸走了,越来越哑。
烟火停的时候,向俨声音也停了,他继续走到水边点火,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泪流满面。
向俨说:“小叔,我好冷啊。”然后像小兽一样呜咽。
向兴学把他搂进怀里,轻轻拍他的背,柔着声音低低地抚慰:“我们回车上,车上不冷,我们开空调……”
向俨的大衣上挂了许多水珠,是南方的雪,落下就化了水。
向兴学想搂着他慢慢地往车边带,向俨却把头埋得很深,赖在原地不肯动。
“不能……还没放完。”
“我替同同放,同同也喊我哥哥,我替她放。”
向兴学把向俨安置在副驾驶上,跑回雪里,他把剩下的十几发烟花间隔着摆成一排,一个一个地点燃。
第一桶响起来的时候,向兴学回头看了一眼向俨。
他脸上全是泪光。
“捂上耳朵!”向兴学朝他喊。
十几朵烟花在天空绽放。
绚烂却短暂。
像同同的一生。
向兴学把手比成喇叭,学向俨的样子,喊:“同同——
哥哥爱你——
向俨哥哥也爱你——
你要好好的——
同同,你慢慢地走——”
第十八章 眼泪 
“我妈,也是这样走的。”
向俨把副驾驶的座位调得很低,一只手搭在眼睛上。
他的大衣不吸水,眼泪穿透羊毛和其他纤维的纹络,藏不住地往外涌。
向兴学看着积聚的泪滴在向俨下巴上摇摇欲坠,便拿纸巾轻轻地吸了吸。
“快要十年了,还是治不好。
“我以为同同能好。
“我好像又知道她不会好。
“我不知道。”
向俨在流泪,声音里能听出鼻腔的共鸣,还有一点点嘶哑,但还是很稳。
向兴学一直沉默着听他说,胸腔里好像被抽成了真空,心脏一点一点地膨胀,就要挤破瓣膜。
向兴学不是一个合格的长辈,他不了解向俨,也不懂他的痛。向俨妈妈走的时候,小孩儿才十五岁,一边准备中考,一边照顾妈妈。而那个时候,向兴学忙着实习,也忙着恋爱。他去医院看望过嫂嫂,去了不少次,只知道嫂嫂得了一种治不好的病。
向兴学以为向俨只是心疼同同。
他刚刚才知道,二十四岁的向俨对五岁的同同好,不止是出于怜惜和心疼。向俨在找一种希望,他在替十五岁的自己寻找一种可能——妈妈不会死,妈妈能一直陪伴。
向兴学原本觉得自己也很难过,很心痛,可是他也是刚刚才发现,他不能体会向俨的伤,他无法感同身受。
“我不应该这样。”向俨用手臂摩擦眼睛,动作很凶。
向兴学按住了他的手,“小俨,你可以哭,你可以难过。医生可以为病人的死亡难过,你也可以为你妈妈难过。”
“医生只是医生,只能做医生该做的,你不能把医学的局限性怪罪在自己身上。”
“可是……”
“但你要和世界一起进步,你应该永远充满希望。怀揣希望永远都不是错。”
向兴学握着向俨的手腕把他的胳膊从脸颊上拿下,“还有,难过的时候不要强撑着,对身体不好。”
向俨双眼通红,让向兴学心疼,所以向兴学注视着这双眼睛,许诺道:“我会陪着你。”
他笑了一下,继续说:“虽然没办法永远陪着你,但在你找到下一个能陪着你的人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
想到向俨之前说不能把他当小孩儿,向兴学又说:“不一定是以长辈的身份,只是朋友。”
向俨没有回答。
车外响声停止的时候他才摇了摇头,“你不会。”
眼神充满了不信任。
“不相信吗?”向兴学用纸巾把他脸上的水迹擦干,“那就试试看。我不会离开。”
向俨看向窗外,车窗在夜色里变成一面镜子,所有的漆黑与悲怮都被压缩成薄薄的底面,镜子里只有暖黄的光和互相注视的人。
向兴学看镜子里的向俨,向俨也透过反射紧紧地盯着向兴学。
“回家吧,我累了。”向俨低头给自己系上安全带。
向兴学也系上安全带,踩下油门的时候,他说:“我们回家。”
向兴学路过小卖部,冲老板喊:“我们在洲头放的烟花,麻烦您白天的时候帮忙清理一下。”他想从皮夹里掏钱。
老板摆摆手:“应该的应该的,下次再来啊。”
年初二的时候,微博上有一条热搜“桐城 烟花”。
绚烂从黑夜冲向白昼,留在许多的人的镜头里,最终成为永恒。
向兴学以为同同的爸爸会很快地把同同接走,可是同同一直睡在阴气沉沉的太平间里。
他又产生了很不好的预感,每天都蹲守在新闻前。
向俨回家时带来了坏消息,却又在某些程度上让向兴学安心。
“医院门口聚集了一帮人,说要为同同找说法。”
向兴学给向俨倒了杯水,“是她爸爸吗?”
“不是,领头的说自己是同同的舅舅。”
“她妈妈那里的啊……同同爸爸呢?”
向俨喝了口水,“被家里纠缠着出不了门。”
“他们是来要钱的?”
向俨挑起眉毛,“不然呢?从来没来看过同同的亲戚现在跑来医院,不是要钱还能要命吗?”
“她妈呢?”
“不知道。”
向兴学叹了口气,“这女人啊,该说她心狠还是软弱呢。”
向兴学大概能猜到故事的前因后果——同同病了,同同妈妈的家里人就让她和丈夫离婚,她大概也妥协了。后来同同的病有一些起色,同同妈妈才重新出现。现在同同去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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