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君倾(君子攸宁)》第220章


忸怩着步子从内室走出,却听得久未抚琴的他坐在襄沂画像之下,兀自闭着眼弹着一首我不曾听过的曲子,脑中灵光一现,我并未走近相扰,而是绕到了案几之后,铺开纸来书下了那首甚是应景的凤求凰琴歌。
一曲终了,他缓缓睁开眼,正巧与案几后的我四目相视,淡然一笑,站起身来行至案几对面问道:“换好了也不叫我,又过来写些什么?”
“好久未曾听你弹琴,也未曾写过词给你了。”我将一纸墨色递到他手中,羞怯开口道:“不瞒你说,我们尚未入京之时我就暗暗想过,若我能一朝披上嫁衣成婚,我一定要让你唱这首歌给我听……方才听得你所奏之曲,倒是正巧合着这词,而且我也从未听过你唱过歌,你便当作是今夜成婚之礼,圆了我这个心愿好么?”
他面上跟着一红,有些尴尬,却并无推却之意,眼光落在纸上,将唱词一句句读将出来:“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凤求凰,词章如此真切华美,倒不想与此情此景也这般相像……”
他将我按在了椅子上,自己转坐回琴边,复又将那词默念两遍,顿了一顿,指尖引宫按商,已是缓缓吟唱起来。殿内只燃了零星几盏灯,映在他脸上亦是一片昏黄,我撑着下巴静静听着,眼前渐渐朦胧模糊,似是回到了初初见他之时他抚琴吹箫给我听的时候,他仍是那一袭素洁白衣的风华少年,眼光澄澈如泉,明朗若星。唯一相别之处,便是他早已从冻结千年的寒冰化作了如今触手温润的软玉,而我能够成为那个点燃、温暖他的火种,也是我这一生最为之骄傲、庆幸的事。
两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日子如水般悄无声息流过,未留下一点痕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便是我和慕颜一直以来的期望,看着梦华一天天在他手上得以复兴,看着他日渐浓重的皇者之气,我心中满满的安慰欣喜,只道如斯平顺的小日子便会这样一如既往,我与他即便这样慢慢老去,也并没什么不好。谁道世事总难料,一道自北疆炎刹国送抵京畿的国书,如同一块碍眼而多余的石子,将这原本的一池春水顿时搅得再无安宁。
“……惟愿两国修睦,缔结姻亲之盟,恭请梦华君上下赐贵国最美之贵女为妻,为表诚意,将亲自入京下聘迎娶?”我将那封国书来回读了好几遍,疑惑望向坐在案几后的慕颜:“这个炎麒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这人不是向来心高气傲,狠辣有余,当年与澜苍交战,不知杀了多少我们的将士,去年又将他那嫡亲的皇兄杀了,架空其父自立为王……如此狠角色不想这国书倒是写得恳切卑微得很。”
慕颜皱着眉,啜了口茶道:“如你所言,这厮野心不容小觑,国书中提及姻亲一事想必只是幌子,背后定是没安什么好心。当年宁烈将军遗言言犹在耳,我们尚得小心应付才是。”
“国书中说,为表诚意,他要亲自入京来迎娶,他难道就不怕我们将他挟持,反过来要挟于他么?敌国无异于龙潭虎穴,他大可遣使者来,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除非他……”
我越想越心惊,忙朝慕颜看去,他的脸色亦是不安,深吸一口气肃然开口道:“右相今日便提醒我说,他觉得炎麒那厮此行亲来必是有诈。自北疆到梦华京畿,一路有多少我们的城防,炎麒比之他那个草包皇兄可是精明百倍,于行军打仗更是自有一套,若是让他这一路前来记下了我们的山河道路,屯堡防线,来日若是交兵,他们对梦华情形了如指掌,便可长驱直入,到时纵是我们再有精兵多少,也是难以抵挡。”
我惊得睁大了眼,若真如萧陵所言,那慕颜艰难拼杀得来的江山不就得拱手让给异族人,而梦华百姓也不得不任由那个炎麒屠戮残杀?
我慌忙行至他面前道:“就不能回拒了他么?”
“哪有那么容易……”他叹息着摇了摇头:“炎刹如今在炎麒手上初初平定,以其野心,自是对梦华早就垂涎三尺。只是无奈内乱方平,他在国内的根基尚且不稳,不好再度起兵罢了,而选择与我们结亲,也不过是他的一个缓兵之计。他算准了我们亦不敢随意挑起干戈,我们若是拒了他,便是挑明了与其不和,他若以辱及炎刹颜面号召起兵,国内可还会有反对的声浪?而梦华战事也不过才休停一年多,百姓如今休养生息,亦是不许我们再主动挑起任何战端,所以此时还不宜跟炎麒翻脸,只能先顺着他的意思来……”
我自知他说得在理,却一时也想不出好的法子来,看着他满面愁容,双眉紧蹙,不禁更是心疼。我绕到他身后替他轻轻揉着太阳穴,他闭了眼将头轻轻靠在我怀中,面色终于稍稍缓和。
“先别想那么多……毒性没退多久,身子也刚刚好些,可莫要再累病了。”我俯下身子在他耳边温言叮咛,他却轻轻摇着头,有气无力接口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做皇帝也没什么好,看似坐拥天下,脑中那根弦却是日日绷得紧紧。倾儿,当年我们许下的那个泛舟江上,把酒同贺的愿望,也不知何时才能实现了……”
“实现不了其实也没什么打紧,就如我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么?”我双手捧着他的侧脸,在他那闭紧的眼上轻轻印上一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挑选贵胄之女的事情便由我来做罢。你放心,我一定替你选一个忠心可靠的纯良女子嫁去炎刹。”
自梦华内乱之后,各世家贵族大多凋零,我命人收集京中贵胄之家适龄待嫁之女的信息,将其列成名单上报,谁料几日下来,名单上只有寥寥数人,且多是那些没落世家的小家碧玉,多半没见过什么世面,胆小且无甚主见。而那些尚有权位的人家都不愿将亲女送往那蛮夷之地,将女儿能藏则藏,能嫁则嫁,就是不往上报,放眼京中竟是寻不着一个可以远嫁之人。
“都是没用的废物!天下太平之时一个个飞扬跋扈,唯恐天下不乱,一旦真出了事要让他们出来担待,却是如缩头乌龟一般!”我恨恨地将那呈上来的名单摔在地上,直吓得殿内一众婢子寒战不已,敏儿瑟瑟上前想要将那名单拾起,却被我一声喝住:“都下去!”
那些婢子不敢再留,慌忙行礼朝殿外退去,我紧闭了眼扶额叹息,正想清净片刻,却听得头顶传来一声娇怯呼唤:“娘娘……”
“本宫不是说了让你出去了么?”我不耐睁眼盯着面前怯生生的敏儿,谁料她紧紧抿唇,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直直跪了下来:“敏儿愿为娘娘分忧!”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满眼疑惑,一时不知她想要做什么,却见她抬起头来,一双秀目中写满了坚定:“奴婢知道那些世家小姐没有一个愿意嫁入敌国,眼见娘娘日日为此烦忧,已好几夜没有睡好觉,奴婢实在是……娘娘昔时对容主子、羲禾公主和奴婢的照拂之恩,奴婢一直无以为报,若是娘娘不弃,奴婢愿意嫁去炎刹,为皇上和娘娘解困……”
我惊讶站起身来:“敏儿,你……”
“娘娘可是嫌弃奴婢出身微贱?”
“不、不……”我摇了摇头,将她扶了起来:“身份又算得了什么,随便寻一位权臣让他收你做女儿便是……只是你、你可当真想好了?此去炎刹必是凶险,这一去可多半便得在那里终老,嫁人是一辈子的事,你没有必要为了昔时之事赔上一生的幸福……”
她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奴婢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却还是懂的。若没有娘娘昔日照拂,容主子和公主早就被先皇抛在脑后了,而以容主子的脾气,敏儿或许也如昔日的茹儿一般去了浣衣局做苦工,如今也就不会站在这里跟娘娘说话。奴婢虽跟随娘娘时间不长,但也知晓娘娘能至今日是经历了多少苦痛煎熬,而皇上江山初定,若是再遭外族侵扰,势必又是一场血雨腥风……敏儿不过一个小小奴婢死不足惜,若能为娘娘做些事,得以还报昔日旧恩,奴婢纵是去了炎刹死在那里,也算死得其所了。”
我细细端详着她清秀的面庞,那样坚定不移的目光直直映入我的眼底,让我心中酸楚不已——慕颜所言不假,就算身居高位,却一样有自己力所不能及之事,如今为了保全自己,却要去牺牲一个无辜弱女,这上位者当得又还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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