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第118章


阿升把我带的银票和他从前整理过的账册拿给我,我其时一直没有认真留意过自己有多少钱,如今仔细一看,倒吓了一跳。那是个相当庞大的数字,一瞬间我又有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大人可真是有钱人,难道这些年都没处花钱不成,竟能积下这么多。这回好了,咱们在着石头城的生活可是衣食无忧了。”白玉翻看着银票笑叹道。
阿升轻嗤一声,“你看你这点见识,何止衣食无忧,今后想要什么,你只管和大人说就是了,他肯定会满足你。大人在花钱这方面一向疏散,性子又冲淡,若是靠他自己,只怕这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
我听后一笑,“以前是真没处花,也没什么机会出去置办东西。如今倒是有闲情了,看来我这后半辈子,便要致力于如何把这些钱花光了。”
说得他们都笑起来,不过阿升的笑容里隐约透着些无奈的感伤。
我对他们说道,“你们也别叫我大人了,这么生分的称呼怪没意思的。叫我名字,或是哥哥都可以。”
他们欣然应允,此后阿升便唤我哥哥,白玉则以名字来称呼我。
阿升因告了假,陪我住了几个晚上,后来在我的催促下才依依不舍的回去了,从此后每隔上一段时间必会来南京看看我。
我平日无事只在还砚斋闲坐,读书写字,更多的时候是描绘一幅心中想象的山水画卷。这些事,我做的专注,往往会耗费一天的时间,再一抬头,已是画堂烟雨黄昏时了。
篆香烧尽,月上帘钩,这样清静的日子过的缓慢,似庭前溪水静默的流淌,等到一卷东风吹绿园中柳丝,春雨浸润斜阳外的芳草,我已将宅中所有画屏都完成,每日更得闲情立在廊下,感受杏花零落,燕泥飘香。
如此恬淡的岁月,当真一切都好,惟有心中牵挂难捱,还有那随着黄梅雨季到来而愈发折磨人的腿疾。
南京城接连数日阴雨连绵,白天犹可,一到晚间沾上湿气的锦被,膝盖处便漫生出延绵不断的酸楚感,渐渐演变成一种噬骨般的剧痛,令人夜不能寐。
我时常辗转至天明,坐卧不宁。一日夜半,疼得实在难以忍受,不得已我起身点亮房中烛火,欲烧些热水,取巾帕来敷腿。
这一番折腾倒惊动了白玉,见状,她让我去床上坐着,脱了锦缎披风,自去打水热帕子。
“对不住,吵醒你了。”我只得跟她说抱歉。
她瞥了我一眼,不在意的说道,“我本来就睡不着。你动作那么轻,生怕吵到我,哪里就真能听见呢。我只是刚巧出来,想看看那园子里的杏花被雨打成什么样了,才瞧见你屋子里的灯亮了。”
我心下稍安,因问她,“你时常睡不好么?还是因为来了这边不习惯。”说完,我才想起来,她本就是南边人,如何会不习惯呢。
她亦想到了,讥笑我记性差,又自嘲的笑笑,“从前那么多大事要你记呢,哪儿想得起来我啊。”
我一晒,垂目笑笑。她大约怕我尴尬,又道,“你腿上的毛病确是好不了,可不能总这么自己生捱着,回头我去管御马监的人再要些炭来,烧上火总能好过些。”
我笑着摆手,“不用,这都春天了,早就不供应炭火。我看这季的雨也快下完了,再忍两天无妨的。”
她听后不语,只瞪了我两眼,却也看不出生气,半晌幽幽一叹道,“你可真能忍。”
“我?”我笑出来,“我前半辈子过的也算顺风顺水,却真没什么需要忍的事。”
她毫不犹豫的白了我一记,轻笑道,“是么?那这病根怎么做下的?为何你正意气风发的就被降了职,发落到这里来?”
我一窒,接不上她的话,半晌只好低头尴尬的笑笑。
“你也是个痴心的人。”隔了好一会,她忽然说了这一句。
我淡淡一笑,扭头望向别处,佯装听不出她话里的一丝幽恨,我没问她为何用这个“也”字,她话里的另一个痴心人究竟是谁,我想,我心里清楚。
过了几日,天气终于放晴,温润的空气间弥散着花香。我便去寻了个藤椅坐在园中,看明媚的阳光下,落红满地。
白玉正拿了只扫帚在清理一地的花瓣,我待要起身,又被她按在椅子上,只说让我安心晒太阳就是。
“再添些人手罢,你一个人忙里忙外太累了。”我确实有些过意不去,出了宫自己过日子,才发觉,我如今的心境是百无一用,居家庶务一窍不通。
她摇着头,不忘奚落我,“有什么累的?统共就两个人,两张嘴,你又挑食,爱吃的东西都有限,最是省事。倒是你,甩手掌柜似的,账上的事一应都不问。真难为你,怎么当了那些年宫里的总管?还顶着全天下最会给皇上赚钱的名头。那人究竟是你不是?”
我无语,涩涩的笑道,“能医不自医,这些年也累了,你就让我偷个懒罢。”
“是被骂累了罢?”她追着补了一句,看我一副慵懒的样子,也就没再说这个话题。
她慢慢的扫着,将那些花瓣都归拢在一处,然后用手捧了一点点的丢进水里,之后站在池边上静静的看落花逐水,自有一种闲愁万种的风流。
“你瞧它们昨日在枝头开的正好,一夜风雨,今朝就委顿在地,丢在那水里头,还不知道会流到哪里去。花如此,人生亦如此。”她忽然说道,那细细幽幽的一叹,似游丝飘飘袅袅,轻软的融化在春风里。
“花落了明年还能再发,人虽不能重活一遍,但当下的生活总还是能把握。年年落花风雨伤春,不如怜取眼前景致。这些幽思偶尔发发,还是端看你如何排遣了。”我如是安慰道。
“如何排遣?”她转身看着我,低眉笑了,“我没你那么好胸襟,总能释怀。”
我索性开怀一笑,“我这样也是被逼无奈,不然总想着那些不痛快的事,早晚呕血三升。”
说得她也乐了,过了一会又看着我,蹙眉问道,“说是怜取眼前,你倒有认真看过么?你且说说,我有什么变化?”
我一愣,凝目看去,见她梳了牡丹发髻,发式繁复,却只戴了一支步摇别在头上,我这才察觉她已将少女的发式换成了妇人的样式。我于是含笑告诉她这个发现。
“一晃我也是三十多了,再梳个姑娘的头真说不过去。”她轻拂了一下云鬓,笑着问,“我这样,好看么?”
她站在那树荫底下,一缕阳光透过枝蔓斜斜的洒在她脸上,照得她的面容熠熠生姿,有些像庙里菩萨身边镀了金的龙女像,华彩斑斓,却更为鲜活生动。
“好看。”我颌首,诚实回答。
她灿然一笑,注视我良久之后,笑容渐渐的散去,“总归没你心里的那个人好看。”
说完,她不再看我,又拾起扫帚,转身去扫其余的落花。
我的笑容亦随着她的话而凝结,一阵空幻的感觉再度漫上心头,转顾那些落红,不由又想起,她曾说过不喜欢残红委地……
如今上林苑的菊樱已盛开了罢,只是不知谁会陪在她身边一起饱览这三春盛景,谁又会为她在起风的时候披上衣衫,站立在她身侧,为她阻挡料峭的春寒。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举目风光长寂寞
这一年的夏季,我在南京迎来儿郎另一位故人,王玥。
那日我正在还砚斋闲坐,画着庭前芭蕉,耳听得一阵脚步声,却不似白玉那般步伐轻盈。
我抬首,正对上王玥疏朗的笑容,一瞬间几乎怔住,旋即反应过来,当真是既惊又喜,一支笔啪地一声,落在尚未完成的画卷上。
“元承。”他上前握住我的手,许久未见,他亦有几分百感交集,竟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
我回握住他的手,两厢对视良久,都不禁笑了起来。我请他坐了,自去煮茶招待他。
“仲威怎么来南京了?”我问道。
他微一愣,然后摇头笑道,“看来你真当起富贵闲人了,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朝中什么风向都不清楚,今岁春,我被陛下贬到南京兵部做闲散侍郎。前几天刚到任,这便赶来看你了。”
我一惊,她一向信任王玥,何故如此,心头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我问,“仲威此番遭遇,是否受我连累之故?”
他坦诚的点点头,又摆手道,“也不尽然。明面儿上是他们说我和你结党营私,我便是你任用的那个奸佞,这话说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如今你遭贬黜,他们岂能放过我?陛下被他们闹烦了,索性就打发我过来,一则是避避风头,二则,怕是也有让我来陪你做伴的意思。”
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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