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式燕》第51章



谢长晏在那儿养了三个月的伤,也没闲着,命人把坠落的那具棺木称重打开,将里面的陪葬品全都记录了下来,然后从陪葬品中发现蛛丝马迹,找到了那个名叫骨族的隐蔽村落。在此之前,邻边州县从不知属地之内还有这么个地方。
短短百余字,却堪称价值千金。
而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
她去了琅琊山,亲眼看见了青檀,亲自跟匠人们学习了宣纸的做法;
她去了彭州,亲手采摘了仙崖石花,炒成茶饼;
她去了宣城,拜会制笔世家诸葛氏,收获了全套的点青螺;
她去了黄冶,参观瓷窑,烧制了三彩马……
红匣中共有死茧三十二枚,意味着她遭遇过三十二次危机,但都一一挺了过去。再然后,便收获了这样一本字字珠玑的书。
这是游记,是趣闻,亦是财富。
彰华一点点地看着,想念着,感慨着,直到一旁的和尚敲钟摆件开始“当当当”地敲钟——这个摆件,已拿到蝶屋两年,每天都一丝不苟地向他报时,提醒他,该出去了。
彰华合上了书。
当书合起的一瞬,所有蹁跹遐想全都烟消云散。屋门开启,如意躬身立在门外:“陛下,大臣们都到了。”
彰华将书连同红盒子一起放回木架上,转身走出去。
“你去滨州一趟吧。”他说,“赶在三月前。”
如意不解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呀?”
“送份贺礼。”
“滨州……三月……贺礼……”如意福至心灵,“啊”了一声,“给谢长晏的?她在滨州?”
彰华一边更衣一边淡淡地“嗯”了一声。
如意来了兴致:“好啊好啊,我去帮陛下把《齐物论》要回来。”
吉祥在一旁笑:“你还惦念着此事啊。”
“当然,陛下的东西我可是一直放心上的!我这就动身出发。”如意说罢高高兴兴地去了。
吉祥弯唇直乐:“如意必会后悔。”
彰华瞥了他一眼:“噢?”
“璧国新帝登基,同我大燕交好,欲遣使臣来访。如意若知那人是谁,必不肯离京了。”
说到此事,彰华唇角微勾,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个稚龄小儿,会投胎,生在了薛家。昭尹在薛氏辅佐下登得帝位,自要大力褒奖以安妻心。”
吉祥转了转眼珠:“陛下的意思是,薛采盛名有虚?”
“虚不虚,见见就知道了。”彰华淡淡道。
华贞五年,二月初九,燕王与璧国使臣薛采的见面,最终被引为美谈,在街头巷尾口口相传。
那一天久旱的玉京难得下起了雨。
冬雨氤氲,料峭森寒,然而那小儿从廊下款款走来,一袭白衣,携起了随心所欲的风,令原本灰青色的殿堂都为之一亮。
他的容貌非常漂亮,但比他漂亮的孩子彰华也见过很多。
他的衣饰十分精致,但比这精致的衣饰彰华自己就有很多。
然而,彰华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这是一个被千万人宠爱着的孩子。
第55章 朝海暮梧(2)
被千万人宠爱,与被几十人宠爱,是不一样的。
这种不一样沉浸在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令他显得那么骄傲,让人好想磨一磨他的骄傲。
彰华两眼一弯,笑了:“璧无人耶,使子为使?”
名叫薛采的童子抬起眼睛,灿灿星眸,剔透如璃:“燕,乃国中玉;吾,乃人中璧。两相得宜,有何不妥?”
彰华忽然发现自己错了。
薛采低着头时,他想磨一磨他的骄傲,但当他抬起头,注视着自己时,让人忍不住就想惯着他的骄傲,好让他更骄傲。
“天之骄子啊……”他在心中感慨万千,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六岁之前,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燕国太子。
“吉祥,去将我的玉取来。”
一旁的吉祥露出惊诧之色,但不敢多言,低头去了,不多时,捧来一个乌木盒。
盒子四四方方十分古朴,看上去并无什么出奇,但打开后,里面的玉让璧国的使臣们全都睁大了眼睛。
“此玉长于青鸾雪峰之巅,浸于冰泉近千载,由公输先生亲手雕琢,朕为之命名——”彰华注视着殿前仿若冰雪铸就的小小童子,微微一笑,“‘冰璃’。今将此玉赠汝。当得这样天下无双的璧玉,才配得上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妙人儿啊。”
自此,冰璃公子之号名动四国。
“话说那薛小公子就这样留在了宫中,陛下十分恩宠他,将他领到最珍爱的蝶屋中,跟他说:‘你喜欢哪只?挑一只走吧。’”
“陛下竟然连蝴蝶都舍得送给他?”
“冰璃美玉都送了,更何况区区蝴蝶。”
“这你就想岔了,玉虽珍贵,毕竟死物,万年可存,蝴蝶却只生一季。对咱们这位陛下来说,蝴蝶明显更珍贵呢。”
“你们都别打岔,那冰璃公子最后选了哪只蝴蝶啊?”
黄昏时分,陆家酒铺内熙熙攘攘。出海打鱼的渔夫们满载而归,将鱼卖给收购的商人后,都喜欢来这儿歇歇脚吹吹牛聊聊天。
陆家在滨州沿岸已经卖了一百年的酒,祖孙三代全都守着这么一个小铺子,铁打不动的一碗酒七文钱,一百年都没涨过价,不富有也饿不死地靠这门酒技吃饭。
因此,谢长晏来到滨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尝尝这款著名的七文酒,不想却是听见了来自玉京的最新趣事。
她坐在角落,身穿青衫,做男儿打扮,听着众人七嘴八舌,也不禁心生好奇。她恐怕是此地唯一一个进过蝶屋之人,自比他们更清楚彰华有多么宝贝那些蝴蝶。她之前顶着准皇后的身份享尽恩宠,却也没能获赐美玉蝴蝶。那个叫薛采的小神童,还真是了不起啊。
不过……
谢长晏呷了一口酒,遮住眼中的揶揄之色:毕竟是性好娈童的陛下嘛!
来自北境的商人成功用此话题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后,得意一笑:“冰璃公子看了一圈,最后呀——一只也没要。”
众人发出“果然如此”的唏嘘声。
“不但没要,还说‘我不喜欢活物’。陛下问:‘为什么呀?’他道:‘我照顾它,我累;我不照顾它,它死。’陛下说:‘你可以让手下人照顾它们呀。’冰璃公子就反问:‘借他人之手照顾,就不算真正属于我的。陛下建此蝶屋,亲自养育这些蝴蝶,不也正是这么想吗?’陛下当即就惊了,感慨万千道:‘你这小小孩童,竟是朕的知己!’”
“哇——”酒铺内一时间感慨万千。
谢长晏却差点呛酒,连忙低头捂嘴,把咳嗽声埋在了胸腔中。这商人擅长讲故事,口吻语气描绘得十分到位。但因为谢长晏太熟悉彰华,所以无法想象他会如此情绪饱满地说话。唔,如果此事属实的话,想必那人定是轻轻挑一挑眉,问:“为何?”然后淡淡道,“可令下人代为照料。”
而当薛采说中他的心事时,他大概会沉默片刻,然后一笑道:“也好。那就出去吧。”
谢长晏在心中默默地描绘着那个场景,细致到他衣上的纹理都勾画得格外分明,最终一笑泯了种种思念。
她将喝空的酒碗翻过来盖在桌上,起身走人,迎面而来的风中,带着海域独有的咸湿气息。
行走在宽敞明亮的长街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商铺房屋,感受着悠然自得的生活气象,内心深处涌起难以描述的自豪与悲伤。
这是……父亲豁出性命保护着的地方。
十五年前,父亲在这浴血奋战,没能回家迎接她的出世。
十五年后,她跟母亲来此拜祭他。
他救下的渔民们为他在海边立了一座碑。
谢长晏决定在碑旁行及笄礼。
现在,距离三月初三,还有三天。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唤道:“十九郎君!十九郎君!”
十九郎是她写游记时的化名,后有部分知情人就会以十九郎君来称呼扮作男子行走的她。
谢长晏扭头,发现一家书铺里,一管事正兴奋地朝她挥手,满脸喜色道:“十九郎君可算来了!”
“你是……胡兄的……”
“对对对,小的本是公子身边的小厮,叫阿城,托您的福如今做了南境这带书坊的管事。”
谢长晏心道难怪觉得此人面善,竟是当年渭陵渡口初见胡智仁时他身边的那个小厮,当即上前道:“胡兄近日可好?”
“公子就在此地等着您呢,您且等等,我已让人去知会他了。”
“等我?”
阿城笑得含蓄:“是。听闻十九郎君即将及笄,公子准备了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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