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阿真》第25章


忽地,虞娘子来到房中。她笑盈盈地站在入门的屏风处,手中还捧了一套衣饰。我不明何故,只收好白绢起身迎她,而她轻执我手,竟说要为我梳洗妆扮。我一时便有些发懵,想自己病中虽还了女子身,却早在九岁那年就断绝了红妆,刚要推辞,她却已将那衣裙放到了我手中。于是,我只得心怀忐忑地应承下来。
这身衣裙,上是一件霜色如意纹窄袖襦衫,下是浅碧烟罗齐腰长裙,玉色帔子轻轻扬扬更是点睛之笔。可便是这般漂亮的衣裳,我也穿得极慢,怕弄坏,怕弄脏。好不容易穿好,亦不敢照镜相看。
“瞧啊,如此清姿,我还怕这衣裳不配你。”
虞娘子缓缓推我到妆台前,扶着我的肩,在耳畔柔声劝我。我犹且踟蹰,许久才一点一点抬起了头,可这一看,竟令自己失神了半刻——即使长发未理,面色憔悴,我此刻亦有了些想不到的美丽。
“多谢……多谢娘子。”我有些激动,依旧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硬生生想到了个“多谢”。
她揽住我,轻摇了头,眼睛里都是关切。我不大好意思,低下头去,这才注意她的穿着,水色绸衫外罩一件藕荷对襟半袖,齐胸系着条天青簇蝶裙,淡雅温婉,更衬得她风姿婀娜,楚楚动人。
稍待,她让我在妆台前坐下,替我挽起发来。我并不懂,只看她的纤手拈着把梳篦在我发间上下跃动,将我的头发分股拧盘,交叠于顶,成了一个别致生动却不繁琐矫揉的发髻。
“此为朝云近香髻,我看适合你的脸型,衬着别有风度。”她轻轻拨过我的身子与她正对,然后上下打量,面颊上泛着温柔的笑。
“是的,很好看,只是小奴不值得娘子如此费心。”我微垂着眼帘,心里紧张未解,也更含着愧疚。
“我说了,你不是小奴,以后莫要这样自称。我救你回来,是我们的缘分,况你这般,必是有隐衷的,你若愿意,就将你的名字告诉我,你的身世也说与我听。”
我听这话心中蓦然暗惊,这才想来,自醒转半月有余,虽与她有过谈话,却从未提及自己的往事,真难为她对一个一无所知的外人这般无微不至。
“我自幼流落为奴,这样的自称真是习惯了,请娘子莫怪。”我缓缓说来,心中一边量度着话该怎么说,不是想骗她,只是太多顾忌,身不由己,“我叫阿真,武德元年生人,到六月便十四岁了。九岁那年家遭变故,为谋生计,乔装到了一家富户做了马奴。娘子救我的那时,我正是犯了大错,致使马厩里的马儿全部病死,被主人杖责六十。他们以为我死了,便将我埋到了山里。其实我也以为自己死了,从未想过天降大雨将我冲了出来,还遇到了娘子搭救。”
“这是什么人家!马生病了竟都怪到你一个人身上!这雨下得好,冬日的长安何曾下过那么大的雨,真是老天爷要为你平冤呢!”
我只道她如此善良的女子必定会为我的身世伤怀,却不料她秀眉一横,竟生了怒气。可见她并不是一味柔弱无骨的闺阁女子。
“那件事确是我的疏忽在先,既死过一次,便也两相抵消吧。”我苦笑着说道,心底拂过一丝凄凉,我自小视马为友,最寂寞最无助的时候都是它们在陪我,我却没有照顾好它们,纵未身死抵命,今后也无颜去养马了。
“也罢,往事不提。阿真,你可知道,家父还有意要你继作螟蛉,你可愿意?”
她突转的话锋教我一时难以接过来,只愣住看着她那剪水般清亮的双眸,心潮暗涌。
“呵呵……家父年过古稀,家母早已过世,他们只有我和阿兄两个孩子,且阿兄要比我年长十五岁,我虽与他互相敬爱,可到底不如有个年龄相仿的姐妹。如今你来了,父亲他有这个想法,我也很赞成。你若愿意,我现在就带去拜见家父,你改口唤父,亦叫我一声阿姐!”
她那里越是欢喜期盼,我这里却越是窘迫苦恼。若认了,虽是我天大的福气,可我此生,从来没有叫过谁“父亲”,我不敢叫,也不敢想。昔日崔氏那“克父克母”的咒语,实在令我害怕了,我怕自己的厄运真的再延续到恩人一家。
“娘子,阿真生来卑贱,不敢有此奢望,虽娘子心善不以阿真为奴,但阿真只愿侍候左右,请娘子恕罪。”我摆正身子朝她跪着,简简单单,却说得断然。
“阿真,你又何必……”她双手扶我,眉间轻蹙,有些失望,但也不乏温情,缓缓又笑开:“傻丫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何须看得这样严重,还罪不罪的。你我以后还是作伴,什么称呼的都不重要。还有,莫要再提什么卑贱了。前几日家里人来看你,都对你甚为怜爱,我也说了,这是缘分。”
“是,阿真一切都听娘子的。”我不住点头,差一点落下泪来。
她复又为我妆扮起来,我也比之前大方坦然了许多。午后的春阳透过素净的纱窗在妆台铺下朦胧温和的淡影,不一会儿,花钗簪发,脂粉轻拂,整副妆扮便成了。我静静坐着,小心翼翼地看着全新的自己,偶一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只是闺阁间寻常的女子。
“只是你这伤疤……”她说的是我颈右耳后的那道疤痕,如今换作女装竟更明显了。
“这伤疤今生已难去除,可娘子为我精心妆扮,已遮去许多丑了,阿真一点也在乎。”我淡淡笑道,脑子里一下子闪过那人的脸庞,又瞬间暗去。
“那这样吧!”她一笑,好似想起什么主意,抬手从自己头顶的发髻上解下一根丝带,又系在了我的发间,“你将它撩至胸前,看看能不能遮住这道伤痕。”
“遮……”我这才明白她的意图,不能拂了她的好意,便点头照做,将丝带从右耳后撩至胸前,向镜中一看,果真不见那伤痕,亦不觉突兀。
“呀,正好呢!呵呵呵……”她巧笑嫣然,比我还要开心。
无论如何,我今后要过的又是另一种人生了。
……
阳春三月,桃李争妍。
与虞娘子相伴的时光愈长,我便越佩服她。她的学问很深,更写得一手绝妙的隶书,我每每在她书房观看,都要在心底赞上几百遍,当真不愧是大家之后。而至于永兴公的书法,我跟着娘子,亦有幸常见。公虽诸体皆善,却犹偏行草,那笔致非功力深厚而不得,圆融冲和却又遒劲有力,颇有东晋二王的风度,着实如神。
便在这样的气氛下,纵然我不像以前那般刻意隐藏自己识字,却也不敢轻易像以前那样乱写,怕的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只趁机默默地看,偷偷地记。诚然,这也令我感到快乐。
然而,这温馨融洽的虞府也并非没有半点枝蔓。
那日,我从府上东厢的廊屋前路过,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声音,便随意抬眼一看,却是娘子的两个贴身侍婢玉缨、玉练。她们站在不远处的墙根下,言谈间充满愤懑。我一好奇,走近几步侧耳听了下去。
“老爷那样的声望,连当今陛下都尊敬三分,老爷的女儿,又是那样出众的才貌,却被那人如此怠慢!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迟婚期,亏得娘子还能忍!”
“就是!他还是老爷的学生,这也太违背礼节了吧!我看娘子每天像个没事儿人,恐怕心里不定怎么委屈呢!”
我只听了这两句,便心下了然,亦同她们一样,为娘子不平。想来,是从未在娘子脸上看到过任何忧虑的神情,或许是她心性隐晦,也或许是她沉于这诗情画意的生活,又有大家闺秀的气度,并不与世俗同见,根本不在乎。
有此思绪,后来再见她,竟越发觉得她眉眼之间有一种超脱年纪的从容。到底,还是我浅薄多了。
下旬的一天,娘子欲带她那五岁大的侄儿应郎外出踏青,亦叫上了我。去的地方,叫做灞水。那可是长安城外有名的景致,也是出长安城东去的必经要道,故而一年四季,游玩赏景,迎宾送客,都不会冷清。其两岸长堤数里,垂柳几万,当中一道河水浩浩汤汤。每临春季,水雾夹杂着纷扬的柳絮弥漫天空,犹如一场大雪,风情尽致,蔚为壮观。所以,我心中也是很乐意去的。
“应郎,你如今已经做了长兄了,要更懂事了。现在弟弟尚在襁褓,父母亲自然多分些心思在他身上,但你不要觉得没人管你,就一味调皮,姑姑我可是时时刻刻都盯着你呢!”
“应郎没有调皮!应郎每日都练习祖父交代下的课业!”
“呵呵……这才好!所以姑姑今日是为了奖励你,才带你出来的。等下到了地方,要跟好姑姑,不能乱跑知道吗?”
“应郎明白!”
马车里,娘子怀抱应郎,对他谆谆教导,而应郎虽则幼冲,却浑身透着一股机灵乖巧。姑侄言笑之间有说不尽的温情欢欣,令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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