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阿真》第26章


“应郎明白!”
马车里,娘子怀抱应郎,对他谆谆教导,而应郎虽则幼冲,却浑身透着一股机灵乖巧。姑侄言笑之间有说不尽的温情欢欣,令默默坐在一旁的我看在眼里,羡慕得心中阵阵泛酸。大概,血缘亲人之间本就是如此,只是我命凉薄,没这个机会。
已而抵达灞上。下车后玉练捧来一顶幂蓠要为我戴上,我只霎时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凡有些身份的人家,女子出行时,总是要戴上幂蓠来遮隐容貌身姿的。我不经意,倒攀了娘子的家世,不免赧然,进退皆非。
“不习惯吧?”娘子撩开自己幂蓠的纱帘向我微微一笑,然后将应郎交到玉缨手里,走过来亲自替我戴起了幂蓠,“你第一次这样出门,以后就好了。这帘子能挡飞虫风沙,又无碍视线,极好的。”
“其实阿真从前粗鄙,如今也不用的。”我还是拘束,心里觉得怪怪的。
“怎么又说这个了?走吧,应郎那孩子都等不及了,你看!”
随娘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应郎果真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若不是玉缨牵住,怕是早就跑没了影。我这才觉得,自己的为难在此刻反显得矫情,便忙点头,随他们一起往那游人熙攘处去了。
灞水,上次来时,还是流落为乞儿的时候,正是武德九年。那时我看到心里去的,不是花柳美景,也不是穿着各色华服的游人,而是一幅幅吟鞭东指,挥手天涯的离别之景。我羡慕这些人离开长安还有地方可去,羡慕他们有追逐理想的洒脱的心。我就像个井底之蛙,既无识见,又无本领,更无气魄,只求饱食而活。直至今日,我的人生都是被动的。生在教坊,便自带卑贱;长在敬府,便甘受□□;流浪街头,便苟延残喘;遇到忠叔,便学为马奴;受恩虞家,便寄食偷生。我就这么顺从着命运而活,从未想过与之抗衡,于是,偶有那么一瞬,我也会这样想:到底是前缘误了我,还是我误了自身。
触景伤情,感慨万千,不觉,我的眼眶已经潮湿。
“阿真娘子,你怎么了?哪里不适吗?”
恍然回神,身旁只剩了一个玉练,她轻扶我,满是关切。我便赶紧压了压心绪,未叫她再看出更多。
“多谢,我没事,看这风物有所感怀罢了。”
“真娘子,你重伤初愈,还是不要心事太重的好,今日出门本就是来散心的。那边就是灞水长亭,小婢扶你去亭中休息吧!”
这玉练随娘子日子最长,亦习得百般灵巧贴心。自我醒来,她便似被派给我一样,晨昏都来相伴。我对她自是极敬重的。当下便应了她,来到长亭中寻了一处临水拂柳的地方坐下。暖风迎面,纾怀不少。
“对了,虞娘子他们呢?”我才想起来问。
“方才小公子闹着要去前头,我家娘子拗不过,只好由他。但见你观景观得入神,竟未打搅,才留下小婢侍候。”
我微笑着点点头,未再多言。只想着未妨碍到他们游乐就好。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
“王兄此句乃是出自谢朓的王孙游,果然佳句。那我……有了,鸟弄欢新节,泠风送馀善!”
“哈哈哈……才思敏捷,才思敏捷啊!”
此刻静坐少趣,便看亭外不远处的小径上走来了三五少年郎,他们个个楚楚衣冠,翩翩相貌,行走间谈笑风生,正接对颂春的诗句。
“真娘子,看那边有人要过来,也不清静,我们走吧。”
我倒有意听上一听,玉练却忽然提点了一句。我这才想她到底是诗礼大家出来的人,总很注意仪礼分寸,便就颔首起身,同她从另一端的小道走出了长亭。至小道岔路,便可在丛木之间观见长堤,玉练说去前头辨一辨方向,留了我原地等候。再望那长亭,已是被那群少年站满了,朗朗欢笑不断传来。
“原来你们在这里啊!害得我好找!”
骤不及防,一阵清澈温和的声音从身后飘然而起。是他!十八公子!他这嗓音我一下都不用多想!我心中愕然,方寸全无,遮蔽在幂蓠纱帘下的面庞早已清泪两行,双手相握,攥得指节发白。
终于,曾经百般迷恋的熟悉的身影从我身侧悄然擦过,我于他来说,只是一个路人。
他阔步走去与那亭中少年会合,仍着了一身他最爱的白色袍衫,矫矫身姿,英英仪容,一如当初。此时,胸中万丈波澜已趋平静,只是徒然在想:我的“死”,可曾令他有过一丝丝的怜惜?
“萧参军,你也来说说这咏春的佳句,给大家助助兴。听闻你在弘文馆读书时,便是文采斐然,我等都想听听你的高见!”
那一边,尚未落座的公子被其中一个少年叫住,几句话将他推到了众人中间,好似有考问、作难他的意思,但他的神情倒一成未变,只轻轻一笑,将手背到身后,略昂起头说道:
“古贤今人的诗赋多有咏春佳句,然而,萧某只认一句最好。便是《毛诗》中的‘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夫子曾说,诗三百,思无邪,是言彼时诗歌思想纯正,不掺杂念,而后人诗赋善绮丽辞藻,强加感情,常为情状而咏景色,偶有两句写景,后面便跟着长长的咏叹,实在显得矫揉无格。如这‘迟迟’、‘萋萋’,虽则简单,但已把景物写尽了,朴实又通透,这才是最高的境界。”
我听到这里不禁心中一倾,把方才的情绪顿时抛却,只有无限仰慕:他这番言论委实奇巧,侃侃而谈,独出机杼,真不负他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清拔之气。
“好!这言论妙哉!果然不负才名!鄙人佩服,佩服!”
“是啊!萧参军好才情!好见解!”
我这里倾慕之至,那一群少年自也是啧啧称道,再没有像刚才那般露出轻视的神色。而我也觉出来了,他那一阵子的颓然失意,已经过去了。
“真娘子,那亭中有你相识之人吗?”
不知是我太专注,还是玉练脚步太轻,她话音响起时好似已经站了一会儿了。
“没有,随便看看而已。”我摇摇头,浅笑道。
“那咱们走吧,小婢看过了,该往南走。”
“好。”
我随玉练而去,临转身最后看了那亭中之人一眼,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这一天,我们游至日落西山方才返程。应郎玩得满身大汗,疲累得在车里睡着了。虞娘子问我先前都去了哪里,还抱歉地说为陪应郎慢待了我。她不知,我这一趟,其实大有收获。
倏忽已是四月。
我在虞家过着有生以来最闲适的日子,有幽静的卧房,宽敞的寝床,精致的妆台,俱全的用物,然而内心的愧疚不安亦与日俱增。于是,即使他们不让我干活,我也每天私下里清扫一遍屋子,使之整洁如新,一尘不染。这才令我稍觉心安,也有事可做些。
便这日做完清扫,就伏在桌几上发了呆,手中仍习惯性地拿着那幅白绢。思绪断断续续,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但左右都离不开那个人。
“那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吧!我救下你时你便死死攥着。”
无意间,虞娘子踏了进来。轻盈盈的衣裙,笑盈盈的脸,令这屋子都瞬时明亮了许多。我也知她见过这白绢,并不觉得尴尬,只一笑将其收入袖内,起身迎她一同坐下。
“是吗?我有好几次都见你握着它发呆。”她拉起我的手,眉眼弯弯,柔煦中带着一点探问之意。
“这是一位……一位故人之物,阿真留作纪念的。”我心里也坦诚,只是在想此物主人该如何描述,用不得“朋友”,也不好说是“公子”,许久才用了“故人”一称,其实也不大准确的。
“我猜一猜,恐怕这故人不是故人,是心爱之人吧!”
“啊!没有!不是的!”
虞娘子一句话打了我个措手不及,只觉浑身汗毛一凛,几乎是惊叫而起,待反应过来时,则更觉自己欲盖弥彰了。
“呵呵呵……呵呵呵……”她用袖捂口笑得前仰后合,我自认识她,还未见过她这样大的动作,可见是我表现得过头了。
“嗯……不是的,真的不是。阿真以前区区小奴,哪里敢想这些。”我故作镇定,复又坐回去,给自己圆场。
“好了,我不过看你无聊逗你两句,不说这个了。”她长舒一口气,果然转为寻常温和近人的样子,又道:“阿真,你是不是每天都在打扫这房间?玉练都同我说过好多次了,每次她来打扫总觉得这屋子里异常干净,又不好直接问你。”
“……我,我啊,我就是随便……随便打扫了一下。”我本想以这微薄之力求个心安,却不料被她这么一提又好像自己是做了错事,立刻变得十分心虚。
“你……你真不必如此的!”她眉头微蹙,带着叹息,“你伤重卧床近两月,到前不久才断了汤药,怎可做这些粗活劳费体力?若不好时,岂不白费我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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