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阿真》第53章


“你们在坐的,许多都跟了朕十年以上,都知道朕是爱马之人。那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它们随着朕东征西讨,出生入死,可以说没有它们便没有今天的大唐。而驯养马匹的人呢?道理是一样的,没有他们将马儿一匹匹养得膘肥体壮,朕又何以应战各方?大唐基业的创立,养马者也有功劳,他们理应受到尊重。朕对你们是一视同仁的,也希望你们不要对旁人怀有偏见。”
李世民一番话言辞恳切,推心置腹,虽有教训之意,却句句都是以理服人。我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心中不由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而他也提到了“一视同仁”,又令我颇感意外。
于是,群臣感戴,再无嫌隙,和乐的气氛又重新回来了。而直至宴席结束,我都沉浸在一种微妙的情绪里,非喜非忧,不可描述。
回到侍女居住的彩屏苑已过了二更,与我同寝的侍女们早已睡下,我因思绪不定,也不想吵到她们,便又回头走了出去。这九成宫的道路比太极宫要简单得多,一来二去我也认了些地点,便来至西海前一个凉亭靠着柱基坐下,听风观月。
这西海乃是聚杜水而成的一个湖泊,虽因人力造之,却也不失自然情态。远有山峦叠影,近则野鹤飞渡,加之这一时月盈见魄,犹如明灯高悬,倒映在微波荡漾的湖面,更恰似天地一通,当真一处超然俗外的佳境。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我因有感,不经意倒念出这句来,细细体味却又觉此句合景而讽情,心中蓦然一恸,泪水潸然而下。
“你今岁只得三十之半,何生此叹?”
正是伤感不已,却闻身后乍然一句,惊了一跳,赶紧起身细探,竟是李世民赫然立在那里,身后只跟了一个掌灯的近侍。
“陛……陛下。”我窘迫地站着,只迅速拭干眼泪,也不知如何。
他笑笑,暂未置词,只从近侍手中拿过灯盏支在凉亭栏杆之间,然后命那近侍退远了些,这才开言:
“我正要去皇后那里,半路看见个身影,近了才知是你。这宴罢也有许久了,怎么不在住处,却在这里呢?难道又不认路了?”
“认得,只是回去晚了不想吵醒别人,来这里坐坐。”此时了无兴致,也没了往常见他时的那番周旋应对之情,只便如实回道。
“嗯,也罢,那我就同你一起坐坐。”
他说着便很随意地走到凉亭内坐下,我无可推辞,只得也进去跪坐一旁。沉默片刻,也还是他先说了话。
“今晚宴会上,你三言两语,理折侍御,倒是让我很意外。只是你怎知马周官职,又知他一年之内,跃居六品?”
我倒不意外他问起此事,便平和地讲道:“进大殿之前巧遇诸位大臣依序入殿,内侍随意感叹了几句,说到了这位马侍御,我也就听了去。殿上之事实在偶然,也不算什么理折侍御。”
“呵呵……”李世民笑了两声,道:“我让你去敬酒,是想用个适中的办法提醒他们,我对他们是一视同仁的,你倒也明白我的意思,只是顺带驳了马周一回,想来十分有趣。”
我这才明白这“敬酒”的用意,想他本可直接说出自己的意见,但若那样,势必扫了席间气氛,倒失了宴乐之趣。
“其实我一开始不知道陛下什么意思,只道自己是侍者,应该听从陛下差遣,后来陛下说了‘一视同仁’,我才有所领会。陛下的那番话,其实才是‘三言两语,理折众臣’吧。”
“阿真。”他忽而唤了我一声,看向我的目光微有凝滞,转又正声说道:“我说过你非常聪明,所以才能体会我的意思说出那番话,既不失分寸,也让众人觉得你是代表了我。昔日我欲因马杀人,今天则礼遇养马之人,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真的改变了,你在马场对我说的话,我也真的采纳了。”
“难道陛下要我侍宴就是这个目的吗?那马侍御也……”我顺着他的话想来,不由一惊。
“侍宴缘由不假,但马周的事我也没料到,我是皇帝,却不是神算!我之本意是要让你专程敬酒与那二人!”他急语打断我,又忙调转了身子正对于我,“我想让你知道,我能够明辨是非,你不要总是歪曲我的意思!”
“陛下如此费心,我……不敢曲解。”望着他几乎有些求着我的样子,我难以置信,又越发迷惑:那个满眼冒杀气警告我的他,那个弑兄杀弟的他以及现在这个他,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他轻舒了一口气,神色松弛下来,“很晚了,我让内侍送你去排云殿休息吧。以后不必同侍女挤在一处,也不要深夜独自到这偏僻处来。”他说罢想要抬手抚我的肩,却在快要接近时收住,脸上一笑,又放下了。
我心知肚明,也不刻意回避,便一面起身,一面寻常说道:“请陛下早些去皇后那里吧,我自己回原处便可。”
他亦起身,倒未再劝,只微笑颔首,将栏杆间的灯盏递到我手里,然后留下一句话。他说:“今晚是你同我最心平气和的一次交谈。”
我不算通达人情,也没有玲珑心肠,此刻立于山水霄壤之间,看着渐渐消失在黑夜里的身影,只觉心中忽而寂寥起来了。
===
☆、第35章 旧事凄凉不可听(一)
夜宴之后便是六月,时气虽则到了溽暑伏天,可这九成宫里穿林透风,处处凉爽,当真觉不出一点。我本想着这六月该是如何难度,却也好似因这舒适的环境缓解了许多,往年那些恐惧阴霾都平常了。倒不是那个梦魇真的离我远去了,而是身处宫闱,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更比梦魇中的旧事令人忧惧。
六月初四那天,李世民又一次召见了我。他是选准了这个特别的日子,且一开口就提到了玄武门,但他说过不会与我解释此事,便只是开导我说,生死命定,无可预料,我恰逢此日出世,而父亲敬君弘则命该一绝,要我放宽心莫伤怀,更不必介意别人曾经说过什么。他的语态异常柔和,而我对他的态度也似乎真的得了皇后训教一般,全无半点违拗不逊,也不愿争辩什么,只是用沉默替代了一切情绪。临去前,李世民亲自拿了一个匣子送到我面前,里面端正放了一支蓝莲花琉璃簪子,说是送给我的及笄之礼。我犹豫了片刻,最终收下,想的是左右戴不戴在我。
既是不在长安,月中的假期也就不存在了,但长乐公主经上次事后竟不见我,连侍女也不要我假充,我便每天都闲着,形同放了假,只是出不去。我很想念十八公子,苦无鱼雁传去心事,便常常寻个角落呆坐,在脑中细数与他过往的点点滴滴。我为今生能和他有这段缘分而感到幸福,可也因此变得有些患得患失。没有人会来解救我,我也无人可靠,我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人行事是那么艰难,现在我好像真的有点害怕了。
又是一日夕阳黄昏,我结束久坐回转住处,本是百无聊赖地走着,可行至两排殿阁间的一条长道,却忽见两个异常的身影。先未看清,只知是两个男子,靠近时方发现这二人竟是曹国公与徐道离父子!且来不及惊讶徐道离怎会在此,只看他二人面上不好,似是又在争持,我心想这境况彼此见了也是尴尬,便退到了一旁的花丛中藏身。细察之下,这对父子间的话题还是没变,就是父亲想让儿子归家,儿子却万般不肯。片刻之后,这场争执仍以父亲的失败离去而告终。看着曹国公的身影远去不见,我便现身叫住了徐道离,他猛见我也是惊诧不已,许久才平静下来。
“因陛下驾幸九成宫,十六卫军各部都分了一批随驾护卫,我便到了这里,负责巡守宫城。今日是才下职,正要走这条道出宫回营,谁知李勣入宫面圣,与我迎头撞见。他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吗?当日我离开长安,他不闻消息,这一两年都在寻我,但直到我的名字因功传至朝廷,他才知晓我的行踪。前时在长安他还曾找到开明坊来,被我拒之门外却还不死心!”他一通解释,显得比方才还要烦恼,眉眼之间更露出深深的恨意来。
我便知个中曲折,点点头,心中念及当年一件小事来,道:“记得当日送先生离开,我赠了两样物件给先生,其中有一卷书信先生可看了?”
徐道离先是一怔,转又无奈一笑,说道:“你给我的东西我岂能不看?那上面写的事我都知道了,也与李勣明讲了。当年也许因为我太小,母亲未同我明言,我便不知这许多事情,然而舅父谎称母亲改嫁固然可恶,李勣没有尽到人夫人父之责却更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他就真的相信别人的口传之语吗?他说他连年征战,身不由己,就真的挤不出一点空闲回乡探明真相吗?这些理由都不成立!我今生是不可能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