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女离魂》第42章


“黎奴,黎奴……”杜灼有些害怕自小一块长大的使女眼中出现的冰冷,这股决绝,令她不由自主忆起奶娘脸上最后泛滥的惨淡笑容,以及说出最后那句“明日我便去解救黎奴”时的表情。难道奶娘真为了洗刷黎奴的嫌疑,自缢身死?如灼不由出现动摇,垂首又看了一眼格目,心里复镇定下来。
“我家的事,与乳母无关。”黎奴倏地回过神,从梦魇般的回忆中惊醒,她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战栗不停,视线触到紧握如灼的手,她慌忙放开,复低下头,不敢轻易对上杜家小姐满是疑问的眼。
“你不说出来,争知道是否相关?”杜灼越过案桌膝行至对方面前,认真道:“黎奴,你听好,你现下所透露的每个细节,皆有可能左右案件的进展,须知你是惟一知晓乳母过去的人。而县令处掌握的线索根本无法抓获真凶,你若不讲,乳母被杀一案要么成为无头案件躺在库里;要么另有无辜之人成为凶嫌,究竟希望事情如何发展,你选择。”
“我……”黎奴回视如灼,张口欲言却又卡在喉咙里,嗫嚅半日,她终于深吸一口气,心里已然有了和盘托出的觉悟,“小姐必须保证:今夜我二人所言再不透露第三人知晓,即便是老爷夫人,亦或者大公子、表小姐他们问询。”
“我赌咒,即便爹娘至亲,任何人面前我杜灼都不再言今夜之事。”如灼对着西天合掌一拜,喃喃数语立下誓言,而后她看向对方,安静等待想要的答案。
“‘蛛女’,其实是家姐玉珠,十年前……”黎奴缓缓开口,说了不到两句,如灼忽的直起身,惊呼:“玉珠?!你说玉珠是你姐姐?!”
“小姐争的知道姐姐的名讳?”黎奴讶然反问,心底的不安渐渐发酵。
“不……”杜灼神色慌张想要掩饰,看向对方脸上的严肃表情,她顿了顿,轻声问,“你与玉珠小姐、乳母三人因了某件事来到金水,却不幸……”如灼小心瞥了黎奴一眼,吞吞吐吐接着道,“玉珠小姐被杀死于莲塘破宅……”
“小姐争么知道?因为瘟疫的缘故,当地人早已忘了那段过往,惟记得以此为蓝本流传开的‘蛛女’复仇……莫不是春娘跟小姐说了甚么?”黎奴情急,继续追问道。
“玉珠小姐的案件发生时,黎奴还年幼不经事吧?”杜灼避开黎奴的追问,努力拿出平静口吻,淡然述说。
黎奴轻轻点头认同,脸上出现一抹难以抑止的伤痛,嘴上答道:“实际上,那日我跟在姐姐身后,亲见……亲见她被人绞杀……”
杜灼大骇,不由得瞪大了眼,急急问道:“你看见了?!”
“我见到后没命狂奔想要找人来救……可……我却昏倒路上,直到次日方才醒来,听春娘说……姐姐,已经……我的记忆全数消失,争么也想不起当时的情形,我竟记不起当时的情形……”
“一定是回忆太过悲伤,所以,黎奴强迫自己遗忘罢。”如灼略略放下不安心绪,却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
“连崔家都未曾忘,为何我独独会选择忘记姐姐的事?”黎奴疑惑摇头,直觉得脑海里翻滚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波浪,被强力压制在记忆最深处的某些隐秘奋力想要挣脱束缚。
如灼不解,另道:“我还是不明,为何身为清河崔家一员的你会来我杜府为婢,豪族即便再落魄,最起码的门面还是可以维持的罢,你又何须这样?清贵门阀不是最重颜面么?”见着黎奴面色微动,似有不悦,她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并无丝毫贬低的意思。”
“小姐可知晓我为何要隐瞒身份么,因为春娘——她当年是我家使女,事件发生后一心保护我与姐姐——她坚持当年崔家的惨案另有隐衷,所以央我以使女身份藏在杜府躲避仇家。”
“等等!”杜灼忽然想到什么,她挥挥手,皱眉搜寻记忆中的星点片段,“清河崔家,难道黎奴你是崔家嫡系?我记得清河崔氏那件灭门惨案,幼时爹爹曾经提过:崔家大公子某日忽然疯了一般将正在用膳的家人全数……”如灼握住黎奴的手,道,“是真的么?”
黎奴淡然一笑,点头答道:“是真的,可究竟大哥为何会这样做,却成了不解谜团,因他随后便自尽了。”
“对不起,我无意提起……这么难过的事,黎奴平日却总是笑着……我不知还有这么悲惨的……可你为何能够伪装愉快?我总以为黎奴是开心待在杜府……”如灼说着掩面哭了起来,悔恨、感伤……种种情绪纠结一起,化为大滴滚落手心的泪珠。黎奴轻声叹息,拥着杜灼柔声劝慰:“你在哭,我还能伤心么?”
如灼闻言用力吸了吸鼻子,咬紧牙关将泪水逼回眼中,一面扯动嘴角,努力酝酿出一抹苍白的笑,声音哽咽着说道,“我现下笑了,黎奴便可以难过片刻,否则憋在心中,总有一天会承受不住,不是么?”
“多久远的事了……”黎奴放开握着如灼的手,起身踱到竹帘旁,愣愣盯着帘子规整编织一块的细竹条,喃喃道,“再无需眼泪,无需感伤了……”
“真的?”杜灼不放心,歪着头观察须臾黎奴脸上的表情,才松了一口气,道,“我的眼泪也忍不住了。”话音未落,见得她泪水沿面颊缓缓流下,黎奴无奈摇头,叹息杜家小姐终究只是个不解世事的孩子。
杜灼好容易控制住情绪的起伏,她才严肃了神情,定定看向黎奴说道:“关于玉珠小姐的事,一会不管你听到甚么,务要冷静,可以么?”
黎奴心里浮现强烈不安,杜家小姐将要告之的事情,隐隐与其心底翻滚的那阵彷徨感觉相互重合,那个她极力遗忘的过往即将展现面前,不安愈加浓重,她突然想要掩上双耳以求避开倾听遥远往事的真相……
注:
一。贞观十二年,唐太宗命高士廉等人修《氏族志》,以博陵崔氏为天下郡姓第一,太宗斥之,乃更以皇族为首,外戚次之,欲以当朝品秩定高下。详见《资治通鉴》唐纪十一·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中之上·贞观十二年春,正月,及《剑桥中国隋唐史》第191页·“大姓”。
查得,虽然唐时博陵崔氏地位最受推崇,但魏晋南北朝时,清河崔氏发迹更早,只因朝代更迭时局动荡才渐式微,博陵崔氏渐次崛起。实际上博陵崔与清河崔本出同源,故本文崇清河崔氏为天下郡姓第一,特注。
其四十 斑犀
黎奴倒退一步,背抵冰冷墙面,听着杜灼缓缓将奶娘说过的话语复述一遍。她嘴唇哆嗦,失落的记忆瞬间回注脑中,每次梦魇见到总是模糊的那个身影逐渐清晰。
还是年幼的她仰着脸,视线向左微移:表情凶狠收紧手中麻绳的许远山身旁,一张丰腆的面孔自暗处隐现,直视拼命挣扎的崔玉珠的的双眼不带一丝情感,如此陌生的冷酷表情却出现自小熟识的乳母韦春娘脸上。
这便是她害怕逃离的缘由……
“黎奴。”如灼轻声探问,沉默须臾,她才接着说,“你可以选择憎恨,尔后闭上眼再不理会乳母被害一事;若你坚持继续追查,便必须……必须接受乳母是十年前死玉珠小姐的合谋者这个事实。”
“不可能!”黎奴猛地挥手打断对方的话,眼睛瞪着铺设地面的竹簟,心中仍执着于韦春娘前后不一致的矛盾行径上,以期改变已然成为定论的事实,她神色一阵激动,不禁大声质问,“春娘为何要这么做?春娘绝不会……既拼命救了我们,她为何又要杀害姐姐?”
“乳母言:遇上瘟疫,无钱给幼子治病,一时贪恋钱财,所以……”杜灼嗫嚅解释一句,小心望了眼对方灰败的面容,心里生出悔意,暗想不该轻易说出这样残酷的事实。
“孩子?”黎奴忽的回首瞪着杜灼,提高了声音,奇怪反问。
“乳母是这么说的……”如灼喃喃回答,不解黎奴脸上为何忽然出现些许释然,交谈以来一直紧锁的眉亦缓缓舒展开来。
“小姐,”黎奴顿了顿,望向如灼眼睛深处,嘴上淡淡浮现一抹浅笑,语气肯定说道,“春娘根本没有孩子,她丧夫后回到崔家,从未有甚么孩子。”
杜灼霎时瞪大了眼,心里咯噔一响,几番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进退不得。夏至前夜奶娘陈述往事时的神情重现,像是述说不相关的什么人不切实际的故事,或是早已编排好的剧目,等到合适时机便粉墨上演鸣锣开场。现下想起一切太过平淡直白的言语,隐约带来那股压迫心间的迷惑,原来是欺骗的感觉。
她愣愣注视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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