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第14章


那一丝原本遥远的不同寻常之声也愈发清晰、愈发靠近。
入耳是微弱的钟鼓琴瑟声,顺着浅风中粼粼江面传来,沿着水面,很快扩散开。
那乐声极具特色,仿佛是靡靡极乐之声,却又恍惚间染了些许佛情,掺杂着滚滚水声,一时仿佛万籁除此俱沉寂。
裴真意对音律几乎没有什么研究,但她此刻却清晰地辨认出了这段靡靡乐音中所用乐器。
是笛与笙箫,骨牌箜篌,手鼓手碟,还有远远低沉的土埙之声。应是十二人共奏,一人按着音律节拍,佩珠玉、服轻裳,单足而立,作鼓上舞。
其间玲珑琮琮,环佩相碰,妙不可言。
尽管此刻,这般景象还并未完全行至她眼前,熟悉的画面与乐音却仍旧如山排海倒一般接连从记忆中冲出,突破了遥远经年的重重阻隔,再现于眼前。
江风仿佛忽然间四起,将芦苇吹压弯倒,裴真意僵硬地站在了江边,停下了步伐。
“怎么了”沉蔻的声音很轻,仿佛缠绕了那靡靡乐声,却又仿佛将那乐声推远,一时远近交错,让裴真意分辨不清。
她屏住呼吸摇了摇头,一时连平素下意识的颤抖都骤然停息,面色一派冰冷,只剩下了全然寂静。
或许并不是她,或许只是什么模仿了她做派的愚蠢常人。
裴真意想着,紧紧握住了手中缰绳,屏息朝江面上远处看去。
船队仍在靠近,沉蔻昂首远眺,一时入目是红鼓之上有女子舞于开道船头,有钟鼓齐鸣,也有红粉缤纷的花片从船中斜飞而出,飘落江面。
这阵仗,哪里还能说是什么渔船。
虽然眼前小船每只看起来都并不大,但入眼也是十成十的精致。沉蔻看着那愈来愈近的开道之船,也看清了那船体之上勾画的繁复图案、看清了那道道笔触之间的金箔颜色。
许是哪里来的大户人家,春日出游罢。
沉蔻这样想着,便更加好奇地朝那船群看,但她还没将那船队从头到尾看个清楚,就忽然被裴真意拉住了缰绳,往一旁的芦丛中带。
但到底已经太迟了,眼前那第一艘开道的小船已经很迅速地从二人面前滑远了出去,而后的小船也接二连三经过了二人身畔的江面。
钟鼓齐鸣,笙箫鼓舞。落花缤纷之中乐队驶过,而那之后最末尾的船头上,只有两个女子。
只需要一瞥来确认,裴真意面色便陡然沉了下去。她仿佛是在这一刻才终于回过神,忽然间便大力地牵过了马,想要朝身后的芦丛里退,却发现那船已经走得足够近,退无可退。
沉蔻并不知情,她只看见身边的裴真意忽然用力地拉了一把缰绳,将马蹄拉得动了两步后却又没了动静。
她坐在高马背上,有些疑惑地看了裴真意一眼。而确认了她面色冷静如常后,沉蔻的视线便又落回了眼前江面之上。
入目共六只船,皆是轻而小的一叶舟,单人便可划动。
眼下这船队已经行到了最后,而这最末的船头上坐着的,或许就是这高门大户家的哪位小姐夫人。
沉蔻将面纱拉了起来遮挡住半张脸,眼梢流光间扫过那船头之上。
距离很近,隔了不过数步之远。这样的距离让人很容易便能站在这浅水案边,将船上之貌看得一清二楚。
眼前是两个姿容极美的女人,朱唇青丝,明眸皓齿,虽各拥风姿,但到底绝好的五官也仍旧如出一辙。
许是同胞姐妹。
两人之中,一个面色神采奕奕,正身形如玉立一般精神焕发地站在一道轮椅之后。而那轮椅之上坐着的另一个,则显得略微病态,肤色苍白。
但不论如何,这一站一坐的两位孪生子纵使不及裴真意,却也仍旧都是沉蔻自历人间以来看过的万象之中 ,称得上是顶好看的样子。
站者大方嚣艳,坐者沉静内敛,如出一辙的五官落在各人身上,却是两段各成一派的风情。
不止是沉蔻,眼下她身边的裴真意也完全安静了下来,不再意欲离开,而是顿在了原地,眼睫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人看。
一时风过江面,波澜四起。靡靡乐声仍在水风之中飘摇萦绕,将芦丛曳曳的声音都模糊。
直到此刻,裴真意才意识到今日此番的戊原之行错得有多离谱。
过往的六七载中,她一度完全避开了川息,避开了那个令她惊惶不适的源泉之地。
但此地是戊原,临了一条大川,傍着一片大泽。
那大川从源起便奔流不尽、气势汹涌,在上流一带中割就了无数险川棱地,却在戊原一带渐渐停息。
所有人到了戊原,看到的眼前江水,都总是平和而缓的。
而这江水走到尽头之时,就流入了一方大湖。那大湖仿佛比茫茫蓝海更宽阔,独居一方,休养生息。
于是那险而凶的大川所停止的地方,便叫作川息。
川息距戊原,不过千里。其间交通无阻,往来无隔。
裴真意深深吐出一口气,仿佛血液都为这个迟来的提示而凝固。
她不该如此,错来戊原。
裴真意紧紧攥着手中的缰绳,看着眼前那船终于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此番一天里日头都常是阴晴不定,而到了此刻,日光终于也再度隐没入了浓厚的云霭之中,将江面上的粼粼昼光都收回。
风息渺渺,水波无音。
而后是元临雁的声音,穿过了钟鼓笙箫,直入耳底。
“这倒是歪打正着,不期而遇。”
元临雁站在轮椅之后,手搭在轮椅中元临鹊的肩头上,正盈盈含着点意味不明的笑,朝江岸上看来。
“这不是咱们家的画师大人吗”她说着,挥挥手示意了前面的船全部就地靠停。缠绵的乐声渐渐停息。
元临雁眉宇间尽是故人相逢的巧合意气,让人分毫也看不出异常。但只有裴真意知道,那寻常而昳丽的形貌之下,掩藏着如何的肮脏与恶意。
她朝后退了一步,连礼数也不想同元临雁互行,牵住了缰绳便欲要离开。
元临雁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时目光流转,笑声张扬。
“许久不见,裴大画师便半点不想念故人”元临雁拍了拍轮椅上胞妹的肩,随后错开两步,朝船边江岸靠近。
“今日戊原相逢,不如顺水推舟,请君一叙。”
说着,元临雁将那船靠住了浅滩头,行舟之人在她足下铺陈开卷卷红纱,延伸到了裴真意近前。
“有请了。”元临雁笑着,朝她伸出了手来。
13。善恶事
消息是在裴真意十一岁那年传来的,师父也就是在那一年毫无征兆地骤然亡故。裴真意对那一年与那年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记得万分清晰。
师父从来都很康健,性子在裴真意的记忆里,也始终都温柔平和超越世间他人。更何况师父又还那样年轻,以至于当时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相信那是真的。
不过是云游在外一年,好好的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于是那时候很快,大师姐便向同师父一道在外游历的二师姐递出了书信,试探着问她这消息是否为真。
这消息发出去,一时便如石沉大海,整整三个月都杳杳无回音。直到第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二师姐再忽然出现于山门时,身边便已经带了师父的棺椁。
那时候裴真意才方满十一,她曾同大师姐控诉过自己生辰时师父的缺席,也时刻都对师父的归期翘首以盼。但直至见到那漆黑棺木的一瞬,她才恍然意识到其实从今往后,将会有无数个转变与成长的瞬间,都再不会有师父的见证。
于是她也终于第一次明白了生死,明白了温柔良善、才思流溢的师父,那个月华清辉一般世间难觅,曾经也手把手教导了自己一切、为所有人敬佩瞻仰的光风霁月之人,是真的不在了。
原本桃源般安定的落云山,也终于在那之后变得清和不复。
山中师门内从来没有外人,于是一场只有三人的葬礼过后,二师姐很快带着她离开,留下了大师姐一人守承衣钵。
那时候的一切,在年龄尚幼的裴真意眼里都匆忙又恍惚,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梦魇,又像是刹那间破碎了镜花水月的那块沉石。
那破碎带来的涟漪一圈圈一道道,交错又重叠间将平稳的光面碎,也将一切都渐渐与最初的模样推远。
推向海内湖心,与岸渐去。
而那之后,就是她再也忘不掉的冰冷水下,和那冰冷之中孤鲸鸣泣般的庞然昏黑。
那是她第一次离开落云山,也是第一次见到朝中繁华的人间。
红尘万丈,风烟滚滚,都和她所熟知的落云山里那种静谧安宁大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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