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第38章


好像是个什么大人物呢。沉蔻挑了挑眉,继续立在树后静静看着。
那“大人物”从耳上摘下了什么东西,递与马夫后,便径自撑着伞朝这院落走了过来。
那伞下身段纤弱多姿,是一段绝好颜色。如枝头轻雪,又如兰尖冷露。
直到这一刻,沉蔻才看清了这人的全部样貌。
第一眼入目是堆砌累累的华贵,不论是身上所穿、绣纹精妙的华服,是一路颠簸却半点未乱的寒鸦色长发,还是腰间玲珑交撞的环佩,沉蔻对这人甫一入眼的印象便是显而易见的体面矜雅,似是出自大户人家。
而这分金贵也压不住的,是她周身的质气。随着二人距离愈发靠近,沉蔻再度打量了一番后,只觉得此人周身气质是她所难解的纠缠复杂。
那行止身段分明都是一等一的袅袅风情、纤雅无双,却又无端带了一股明显的柔媚风尘气息。那气息在雨雾中显得缥缈迷蒙,若即若离间隐约难寻。
但当沉蔻将视线穿过那伞沿边滂沱的雨线时,又能看见那姣好绝尘的面庞上,神情分明是一派自持清高。
一个人如何能同时持有清高,又行止间沾染了风尘沉蔻并不明白,却也依旧觉得来人无端吸人目光。
便像是堕入了人间的高天莲瓣,跌落在了尘埃里。纵使姿态仍旧清高、极力挣扎着摆脱,却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污渍、为淤泥侵蚀。
总之,她比不过裴真意。沉蔻很快便下了定论。
裴真意是出淤不染的,从她的身上沉蔻从未曾找到过半点这般的风尘气。她的挣扎拼尽了全力,即便是将自己置于水火之中反复烧淬、最终变成昔日不可比的坚硬,她也从未让污朽侵蚀过心间方寸之地。
沉蔻想着,眼神便渐渐沉了下去,眉梢眼角都隐约攀上了绯意。
再回过神时,那人已经在院落篱笆外停了下来,过了好半晌都并无动作。
像是想要进来,又像是在顾虑什么,那人孤身支着伞,站在了倾盆雨水之中,让人看不清神态。
地面上为雨激起的泥点很快沾污了她的裙摆,为斜风吹入伞底的雨水也迅速濡湿了她华贵的衣衫,但时间越拉越长,她仍旧还是站在那里,半点动作也无。
她只是仿佛注意到了小楼二层之上的融融灯光,沉默之中视线偶然间会扫过那里。
沉蔻并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但等了这样久,也几乎可以确定此间诚然只有她一人,站在这里也并不像是有什么恶意,反而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于是她终于主动从树后站了出来,视线带着几分犹疑地朝那人走了过去。
随着她踏出的那第一步,二层之上书房里的小灯也骤然灭了下去。像是被什么人忽然间吹灭,沉蔻知道,是裴真意停笔了。
篱笆外的人半点也没有注意到树后走出的沉蔻,只在那熹微灯火暗灭下去的那一刻,翕了翕唇,又用力咬住。
一时须臾的停滞之中,耳畔纷杂震响的雨声都似乎被无限放大。
雨势依旧,滂如倾盆。
34。故人相识
裴真意画完了画再抬头时; 入目窗外一片黯淡,一时竟然让人难分昼夜。
沉蔻似乎在某个她未曾注意到的时候出了门去,到此时也还未回来,也不知感到无趣了没有、是去了哪里。
想着; 裴真意加快动作收拾好桌案,将烛灯捻灭后起身走了出去。
夏日的雨来得急而大; 隐隐的雷声都在水天相接的莲湖尽头依稀可闻。
窗外风温雨暖; 即便是滂沱大雨也并无需畏惧。裴真意拿起了厅中沉蔻放着的雨披; 抖了抖后披在身上,走了出去。
裴真意近来感到自己出了些视力问题; 又或者是这片雾泽的浓雾实在太过深厚; 她总觉得远眺之时; 许多事物都模糊不清。
一如此时; 她为何像是看到了院落之中; 站着两个人
裴真意心下犹疑颇深,便干脆取下了遮挡视线的斗笠; 靠在廊柱上朝外扬声唤道“沉蔻; 是你么”
这一声下去; 真的沉蔻回了头,而另一个人则是纹丝不动。
裴真意暗道自己当真是昼夜不分、作画作糊涂了。那哪里是什么幻觉; 分明是个访客。
想着; 她微微摇了摇头; 放下了斗笠; 从门边拿起了另一把伞; 朝外走了出去。
烟水闭合,雨雾通天。
待到裴真意边解着袖口边走到那访客面前站定后,院中出现了长久的沉默。
“栩儿。”
一声低而带了颤的轻唤声出口,裴真意却置若罔闻,面不改色。
随着时间渐渐拉长,这样的沉默中很快便染上了些许尴尬气息。沉蔻很快便也猜到了来者何人,一时也就更加不好插话,只是讪讪地站在一旁,撑着伞等一个圆场机会。
直到好半晌过去,三人的裙摆都终于被雨水染得湿了个彻底,裴真意才牵强地抬眸笑了笑,音色清浅地回了一声。
“师姐。”
而后又是一段长长沉默。
沉蔻目光在这两人间来来去去几个来回,发觉这两人当真是气氛古怪。
又好半晌过去,依旧是无言。
沉蔻觉得这样实在太不像话,她知道裴真意素来虽然温和清浅,却也始终有些脾气,而从裴真意所言之中,她又隐约知道这位二师姐蔺吹弦的脾气也并不小。若是放任这两人不管,或许她们能在这院中相对无言一个时辰也未可知。
于是她幽幽叹了口气,朝裴真意伸出手去,扣在了她腕间。
“外面雨大,有什么话进去说罢”
她声音幽幽柔柔,握着裴真意手腕的动作却不容置疑,一时裴真意神情也微微松动了下来,垂眸转身跟她走了进去。
沉蔻回眸朝蔺吹弦笑了笑,并未多言。
进了小楼厅堂后,沉蔻将大门合上,门外的震耳雨声便为这一扇木门所掩,一时仿佛万籁皆寂。
到了这个时候,沉蔻才隐约发觉了一件事。
蔺吹弦一人到了光晤湖,竟是半点傍身之物也无。沉蔻抬眸朝她暗中投去几瞥,便发觉了她除却那一身华服,便当真是再无他物。
向上看去时,沉蔻见她耳垂上空空如也,心下也知道方才她递给那车夫的,恐怕便是自己的首饰。
厅堂中气氛诡异,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沉蔻面色不甚在乎地掸了掸身上的水,朝裴真意说道“我去把方才没摸完的鱼摸出来,好做顿饭吃。”
说着,她朝裴真意笑了笑,轻轻捏了捏她肩头,披上雨披走了出去。
待到沉蔻裙角消失在门边的那一瞬间,裴真意便垂下了追随着她看的视线,无言间落在了一边。
她指尖轻轻拨了拨椅扶手上的一小块斑驳木漆,便听见蔺吹弦幽幽问了一句话。
“你这些年还好么”蔺吹弦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是裴真意从未听她流露过的小心与试探。
原来这些年,她也是会内疚的。
裴真意想着,摇摇头答道“师姐不必担心,我出山十余载,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
“那便好。”
蔺吹弦的语调让人听不出言下究竟何意,也让裴真意猜不出她这样狼狈的孤身一人到此地,究竟是为何。
于是一番几无意义的对话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直到廊外的雨都小了下来,裴真意透过半开的窗扇看见沉蔻提着两尾鱼走了过去,蔺吹弦才再度开了口。
“栩儿,我”
她本是想说声对不起,而只要这声对不起说出口,就可以引出一切的解释。但到了这一刻,她又发觉即便是一路的冥思苦想,当真到了这一刻时,她又无论如何都开不了这个口。
将近二十年了,从她还是个青葱少女时,许多的事情她就已经习惯了一人承担,不为外人道。于是面对着这个曾让她感到过无尽痛苦与愧疚的师妹时,她便依旧是无论如何也不知从何说起。
过往的磨难与痛苦早就将她划得千沟万壑,那沟壑里积攒着尘埃,将她最初的模样侵蚀,让她变得功利又擅媚。
窗外檐铃响了三声,裴真意终于也看不下去她这幅欲言又止的做派,微叹口气岔开了话题。
“师姐远道而来,为何半点行李也无”裴真意将一盏茶推给了蔺吹弦,尽量将声音放轻“是否出了什么事”
蔺吹弦接过茶来,垂眸笑了笑。
她抿了口茶水,抬眼直直看向了裴真意。
“栩儿,你没有事、师姐没有事,元家如今已经覆灭,这个世上我便再无他求。”蔺吹弦说着,放下了手中茶杯。
“从前我所做的一切,如今都已经没有了意义。那些身外之物,我便也再不需要了。”
裴真意和她对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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