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第40章


“你或许也曾听师父说过,那年出了许多乱子,饥荒连年。”
裴真意点了点头,垂眸回道“是。”
“那年师父在外,便因此没能按时回落云山。就连寄回的信件与银钱,都在半路被劫。彼时只有师姐同我两个孩子在山中,很快便开始惶恐。”
裴真意微微抬起了眼睫,疑惑地看向了蔺吹弦。
她所说的,是自己从不知道的事。
“于是我们出了山,想要到邻镇更大的邮栈去打听打听。”
“但那时候师姐才不到十三岁,我也是不过八岁的年纪,谁也没有到过那儿。”蔺吹弦叹了口气,交握的十指一时间扣得更紧。
“于是我们便不知道,邻镇野道上的饥荒已经到了卖儿鬻女、杀人食骨的境界。”
“我同师姐两个小孩儿,或许当时是杀了也吃不了几顿。”蔺吹弦语调里带了些谑讽,眼底闪着昏暗的火光“于是我们便被抓住,要同镇上那些小孩儿一般,被卖去别地。”
“我们一路颠簸,十余人挤在平日里只能坐下四人的菜车内,走了三个昼夜,几乎不曾合眼。”
“菜车一般半日停一回,行路时便都是锁着。整个车厢内挤得让人几乎抽不动手,实在疲乏了便也只能站着眯上半刻。”
“车里只有一扇钉死了的窗,只有从那里才能见到几丝光亮。许多人都忍受不了这样长而无休的时间,便会在拥挤的车内行方便。如今我回想起来那狭小肮脏的空间、想到那样的腥臭,都会感到难耐的恶心与绝望。”
“那时候是寒冬腊月,天气极冷。车里的其他小孩儿都是奴仆出身,又或是野惯了的孤儿,他们要抢我们的衣袄,我们便再怎样都夺不回。”
“冬日严寒,那时候一路来,我们便几乎只穿着单衣,就连食物都要被人抢去,水也喝不上几口。”
蔺吹弦嗤笑着叹了口气“我当时,恨不能让那些人去死。”
“但我才八岁,又向来是礼教出身,便连那车里最小的一个孩子都打不赢,反倒落得灰头土脸,连带师姐同我一道遭罪。”
灯暗了下来,蔺吹弦说到了这里,一时微微停顿,拿起小剪拨了拨烛心。
火光噼剥,在这须臾的静默之中,裴真意屏住了呼吸。她绷着脊背,一声不出。
直到这一刻,她好像有些明白了那件她曾经并不理解的事明白了为何大师姐直到如今,都再没有出过一次落云山。
“但即便如此,师姐也始终护着我。”
“那时候我方入师门一年,与她还根本不甚相熟。但唯独因为师父离山前所嘱那句我是她师妹,她应当照料我,师姐便将我护在了身后,万事都为我拦着。”
“那时分明是我最傲气爱挑事,却总是师姐身上伤最多。分明是我吃食总被抢,师姐却每每都将她的那一点分去大半与我。”
蔺吹弦说着,手中仍旧握着那柄小剪,而那剪身上映出了荧荧跳跃的烛火光,忽闪迷离。
窗外雷声近了,开始下起了极细的星点小雨,蛙声渐小,应是躲入了池。
“直到三天过去,我们到了陌生的乡镇。那里应是个中转站,又或是个贼窝,总归我们一无所知。”
“那天外头下起了大雪,拐我们的人料想我们都知道,这种夜里便是逃了也没有活路,便连门也没锁,只将我们丢在空无一物的阴湿泥房中。”
“那时候师姐便对我说,如今便是机会,无论如何总要试一次,至少不管怎样,要让我逃出去。”
“于是我们便冒雪走了出去,却果真便碰见了寨外巡逻的盗匪。或许是因为泥房中尽是些半大小孩儿,颠簸冻饿了这么些日子根本不必大防,于是那巡逻的盗匪便只有一人,且在冬夜里饮了酒,看起来已是醉醺醺。”
“但那个醉醺醺的盗匪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我,抓着我将我摔在雪地里,险些背过气去。”
蔺吹弦絮絮说着,到这里却有了停顿,抬眸看向了裴真意。
裴真意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一般,翕了翕唇,却到底没能出声。
“栩儿,那时候她才十三岁,却肯为了我去杀人。”
“那时候分明是我被捉住,师姐分明可以先走,但她却搬起了她原本从未想过能搬起得到沉石,将那个匪徒在雪夜里砸得头破血流。”
“直到如今我都还记得她边哭边抱我时,雪地里风都吹不散的血腥味。那匪徒的头颅被她砸得颅骨都凹陷了下去,花花红红的颜色淌了一地。那味道腥臭又恶心,都融进了白色的雪里,是我永远都调不出的肮脏颜色。”
36。纷杳芸芸
“”
蔺吹弦说得太过真实; 这只能说明这一切的记忆她都从未刻意忘却,而是始终放在眼前,时时都要去回顾。
这样想着,裴真意一时握紧了桌面上已冷下去的茶盏; 看着杯中水面粼粼的微光,局促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却最终只发出了单调的一声应答。
在她的记忆里; 大师姐从来温柔轻声; 是连春花也不愿折断、硕果都不忍采撷的良善性格。
这样的师姐,却会为了护住师妹; 在冻饿虚弱、风雪交加的黑夜里去打杀一个醉酒的成年人; 机械的动作重复着; 直至将人砸得全无人形。
或许对于她而言; 这便是梦魇一般附骨难散的童年记忆; 而这记忆便最终化为了阴暗的藩篱,将她圈困在了桃源般的落云山中; 再不愿面对人世。
两人沉默了片刻; 窗外的雨已经又大了起来。
夜色越来越沉浓; 四周除却雨声寂静得可怕。裴真意朝一片昏黑的窗外投去了一瞥,夏日的温度在湖边并不明显; 让她一时恍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成年的匪徒死了; 年幼的我们却还活着。一切都没有结束; 我们要面对的还有荒年的寒冬; 一切便都只是刚刚开始。”
“穷乡僻壤里; 师姐带着我在雪地里赶路。我们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安全。”
“野外真的很冷,我们都早已经意识模糊。师姐把我背在了背上,不论我怎么哭,都紧紧抓着我不放。”
“我们将雪含化了果腹,将枯草嚼碎充饥,即便是雪里的兔子从我们眼前跳过去,我们都根本没有气力去捉住。那时候我觉得,若是死在了这荒郊野外,我或许会变成恶鬼,向我恨的一切人索命讨魂。”
“但后来,师姐却把我放在了树下,追着兔子越走越远。”
蔺吹弦吐了口气,面上的笑意纠缠又晦暗,让裴真意仅仅是一眼便立刻错开了视线。
她从未见过这般神情的二师姐。在落云山时,蔺吹弦从来都是飞扬明灼的,以至于裴真意从来都不曾意识到过,她也曾有过这般经历。
“师姐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肉。”
“那时候我已经饿昏了头,只见到了那是肉,其余的便什么也没看入眼。”
她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
裴真意隐约瞥见了她颤抖的手,心下一时滞塞。
“那块肉很小,其实你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那根本不可能是兔肉。”
“但那时我早便快要饿死,便什么都注意不到。”
“那一路回去时,我还吃过许多次这样的肉。我早已经神志模糊,以至于对那一路出现的莫名其妙的食物,从未抱有过怀疑。”
“”裴真意意识到了什么,一时眼眸都微微睁大,却又根本无话可说。
蔺吹弦看了她一眼,眼里尽是自嘲与席卷难散的愧疚。
这样的愧疚,她怀藏了无数个岁月,早已刻入了骨血,又与自身的命运相捆绑连结,成为了最为顽固而深刻的执念。
“直到最后一切都结束时我才明白,那些日子里我在师姐身上闻到的血腥味,根本便不是她所谓的癸水。”
“”
“师父找到我们时,她腿上的伤痕都被严寒冻得结了一层血痂,猩红一片,触目惊心。”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在那些神志昏昏、靠师姐支撑的日子里,原来我吃的,都是她的肉。”
时间仿佛被拉长,隐隐的雷鸣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耳际放大。
谁都听说过割股充饥的故事,裴真意幼时也曾对介子推所为长叹唏嘘,但同时不可遗忘的,她也一度为典故中的血腥与自残而颤栗。
而若是这样的事情当真降临在自己身上,她将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那为自己割去了自身皮肉的恩人
又要怎样面对吞下去的一切,和那随着食道附入骨血的沉重恩情
光是这般设想,裴真意便已经感到了无尽的愧疚与自责,这份纠缠的悔恨会缠住她一辈子,也会让她为之陷入几不可脱的执念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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