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破城[出版]》第49章


肩抵挡这世俗世界投来的审判的目光的激情。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只知道在这一瞬的停顿后,她所期待的东西消失了。一如既往,他将自己对她的爱视作一种罪。他不肯向罪屈服。
他一直静着,电话线无声地传递着某种伤感。他无法告诉她,马踏红尘那第一眼,他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多少个白天和黑夜,他被自己的心折磨,为控制自己的感情而付出巨大的心力。他无法告诉她这一切。
停顿又持续了一会儿。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非儿,我们活在纲常人世,受制于千古教条。”他又停顿了一下,“人不能总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事。很多时候,世界与我们的意志背道而驰,我们要懂得忍受。”
忍受,或许是人在面对绝望时,有幸拥有的最后一种能力。
一直汪在她眼眶中的一团泪水破碎跌落,视线模糊。
“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舍弃,舍弃自己所爱的,舍弃自己渴望的。”她不确定他的声音里是否有了一丝哽咽。
她听见他轻轻地挂上了电话。
正文 第28 章 恋恋归程何处(1)
如果他们的爱情是一种罪恶,那么就让死亡来为他们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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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包括梦非自己,都一度认为,她进入剧组、成为演员、与他相遇,是一次被选择的结果。她所踏上的,是一条被引领的路途。
然正如一句哲言所说,世界是意志创造的幻象,你就是那幻象的创造者。或许对于苏梦非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被选择”。灵魂总是能够经验到它真正渴望经验的事物。那种希望跳出牢笼、拓展生命、将渴求不断向上伸展,引领她自身抵达这条路途,尽管这条路途可能通向虚无。
虚无是世界的终极真相,过程却是每一个灵魂的向往与所求。
一次心灵之旅、一条成长之途,带来一场淋漓尽致的自我发现,挟裹着丰富的体验,以及或痛苦或美好的回忆。这一切帮助她冲破混沌,破茧成蝶,看到生命中一扇敞开的新门,看到新天新地。
只是此刻,这条路还未走到尽头。她尚未完成对幻想的超越,尚未获得新的希望与永恒的释然。
接吻事件后,剧组经受了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停工数日。
待风波稍微平息,制片人好话说尽,费导终于答应将最后几场戏拍完。
只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小毛在某天清理现场时拾到一部手机,发现里面存着一段不雅视频,内容竟是周小宁遭受侵害时的场景。后经证实,手机的主人是摄影组第一助理。悬案终于告破,摄影一助和二助被认定为实施侵害的两名疑犯,被警方带走。
此事并未在媒体上掀起轩然大波,甚至都鲜见报道。尽管此事的性质远比席苏绯闻恶劣,但因当事人是无名小卒,没有商业炒作的价值,于是便也没有那么多伦理的卫道士争抢着发言。
梦非只觉得心寒。原来在公众眼里一件事是否严重并不取决于这件事本身的性质,而只取决于这件事发生在谁的身上。无名的群众演员全身烧伤致残,年轻的导演助理被下迷药遭受性侵害,这些事都不值得被报道、不值得被关注,这些事太小了。而一个成年男子与一个花季少女相互爱慕,却被连篇累牍地报道、批判、指责、谩骂,只因那一点年龄的差距,只因他是一个名人。
梦非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有人敲门,她打开门看到金副导演站在门外,手上拿着一条折叠着的丝巾,说是还给张秋水。糊里糊涂的金副导演还以为张姐独自住一间房。他在看到梦非给他开门的一瞬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尴尬。但很快,他恢复了常态,笑出了一个成年人无耻且无畏的笑,好像在说,大惊小怪什么呀,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呀,剧组里谁不这样啊。那时张姐恰不在房间,梦非关上门,打开丝巾,看到里面包裹着张姐的黑色蕾丝内衣,她在某天夜里忘在金副导演房间里的。
以张姐的职位,或许要看导演和制片人的脸色吃饭,或许也要和制片主任搞好关系,但她绝对用不着巴结金副导演这样的角色。爱他?这样一个四十多岁、已经发胖、有老婆孩子的中年男人?不,张姐不会爱他。可又是为什么?梦非看着那件被送回来的蕾丝内衣,一时迷茫。只因过了某个年龄,一切就都被允许了,甚至是习以为常的了?比如纠缠有妇之夫,比如仅仅为了情欲的满足而不顾忌道德的准则,甚至不顾忌是否有爱?
而正是这些一味放纵的成年人,举着道德的大旗告诉未成年人:不准爱!哪怕在心里爱都不可以!
早恋,在成年人的字典里,或许比婚外恋更可怕、更不具权利。
此刻,梦非只觉得疲累,再也没有力量去思考这些问题。这一段剧组生涯,让她见到了生活之河的深层暗流,见到了许多隐藏的真相,也见到了人性之火的幽微。这数月的演艺生涯,让她飞速地成长。
剧组再度开工,已全然没有往日的朝气。因各种丑闻带来的颓势,也因费导的消极情绪,全剧组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惨淡气氛,拍摄现场一片萧索。
费导一定是失望的。他是这个圈子里为数不多的正派的老导演,却在自己职业生涯临近尾声的时候,在一部被寄予厚望的电影的拍摄中,受到那么多丑闻的侵扰,只觉得心冷。
在现场,费导秉公办事,再无更多热情,总板着脸盯着监视器,很少开口。一切指令皆由执行导演用扩音喇叭转达,金副导演则负责指挥全场。
其他工作人员也都十分沉默。大家对已发生的事情不议论、不交谈,心照不宣,恪守本位,专心工作。换景的时候,只听得工人搬动器材道具哗啦啦的声响,再也听不见人开玩笑、哼歌、说废话。除非必要,没人开口。
在如此肃穆井然的气氛中,大家敷衍着完成最后的拍摄任务。
这是梦非和席正修在吻戏结束后第一次面对彼此。
他们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试图回避那件往事。
戏还要演下去。他们都是好演员,大幕一拉开,灯光一亮起,便仿佛没有之前的那些事。没有那个吻,没有那通电话,甚至回到更早的时候,楼顶、海边、城门外、密林中、山岗上、篝火旁,还有从马背上摔下的那一刻,全都不存在了。他们又回到了起初,回到了一切都还完好无损的时分。
仿佛两个崭新的初次相遇的人,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们都是很好的演员。
大戏临近落幕。
敌军铁蹄踏破城门,孤城无力抵抗,终于陷落。城门下一片火海。
一切都化为灰烬——真的、假的、戏里、戏外,万物灰飞烟灭。
将军再次带上公主踏上逃亡路途。纵使血流成河、国覆城倾,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他也要保完成全她生命与尊严的使命。
失去了国,失去了家,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如今的她,只剩下她自己,还有眼前这个守卫她的男人。她被他抱上马背,仓皇间,再次回眸,最后望一眼这座城。那冲天的火焰,让她满心悲凉。
她有一瞬的出戏。还是故事中的人活得痛快,一把火烧灭一切苦痛。一场战争,一场屠杀,生与死,爱与仇,相逢与永诀,干脆利落,没有二话。而现实中,哪怕伤心欲绝,仍要佯装无事,哪怕心被挖走,仍要撑起一具空壳在阳光下苟活。惆怅绵延不尽,爱恨没有结局,一切唯有无奈。
唯有无奈。戏将落幕,剧组将解散。他们都要回到现实中。
现实中,她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离得太远。除了这部电影,他们的人生完全没有交集,他们无法属于彼此。
他们将不复相见。
她感到自己的心也像这焚毁的城楼,在燃烧,快要化为灰烬。这是一种强而有力的本能,一种向死而生的激情。这让她既快乐,又痛苦。
她的目光流连在她爱的男人身上。他的内心亦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撕扯,几乎要将他粉碎。然而他掩饰得很好,表面上只是平静自若。
这无声的绝望与微妙的联结只有他们自己能够体会。他们几乎都不敢去找对方的眼睛,怕对方眼中的一点点火星都会让自己立刻化为灰烬。
马儿一声长啸,带着他们奔往最后的路途,奔往他们的结局。
导演喊停。摄影师关掉摄影机。
这是故事的结局,亦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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