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和玛丽》第51章


别人拿她的苦难作消遣,那都无所谓。可是他们明明就在她身边。
他们每天都注视着她。
他们甚至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她也许会不得已为他们写到老,写到死。
锅沸腾起来。
何安烛再说什么,白玛却听不太清楚。她抬手抵住耳朵前方那块软的肉,抑制不住,后退了两步。
“怎么了,”泽仁普措看过来,伸手想搀扶住白玛,“不舒服吗?”
甩开眩晕,白玛躲避他的手,轻声说:“没事的。”
她行动僵硬如同机械,穿过走廊,走进房间,把卧室门关上了。
乔奇祯刚下飞机,先去明丽那里。她包了饺子,让他去白玛家送一些,感谢之前他们的帮忙。
进门前,他先打了白婉的电话,确认在不在家。
白婉刚好拿过快递,让他在一楼稍等。
两个人搭上同一班电梯。
“你爸爸好些了?”白婉问。
帮忙拿过快递盒,乔奇祯拉开口罩,这才朝长辈微笑着回答:“请了这么久的假,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白婉舒了一口气,说,“有病呢,还是不能讳疾忌医。你也偶尔照顾照顾她。”
厢梯里悄无声息汇入缄默。
仿佛雪山崩塌前的茫茫平静。
乔奇祯不疾不徐将口罩和帽子卸下来,露出略带沉郁的脸与眼睛。
他说:“白姨你发现了?”
白婉回过头,沉默的目光掠过他年轻而漂亮的脸:“你们俩谁都没瞒住,也没想瞒。只是自己骗自己吧?”
乔奇祯没回答,不过笑了笑。他的笑像扫过玻璃制品表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到令人叹息。
“你也是,还是自私一点比较好。”
这是白婉走出电梯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进了家门。
乔奇祯没想到何安烛也在。
他敌意上升,冷冷地微笑,扭头就去帮白婉将饺子放进冰箱。
“怎么不熄火,”白婉抱怨着走进厨房,“白玛央金也真是的。”
何安烛主动上前帮忙。冷冻柜抽屉挪动时发出轻响,乔奇祯表面说着“好啊”,实则恨不得独自一口气全部做完。
他问:“白玛呢?”
这可以说是他们之间的唯一话题。何安烛说:“刚才在聊以后她创作的事,好像突然有点不舒服。”
动作停滞,乔奇祯淡淡地问:“她特意辞职回来,以前那些编辑也断了,不就是不想靠写吃饭了吗?”
何安烛像感到很惊讶似的:“可她很有才华啊!”
乔奇祯猝然站起身来。
每一个字都冒着冷森森的寒气。他平视前方,仿佛笼着形似阴云的黑纱,说:“你都在她面前说了什么?”
她的病痛作祟多半是神经递质或细胞异常被激活。大多数时间按周期,有时候,则是特殊情况激发。
他没等答复,径自推开何安烛往里走。
穿过如船舱沉没前那般封闭的走廊,乔奇祯飞快抵达白玛的卧室门口。门从里面锁上了,他艰难地吞咽,这时候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钥匙在哪里?对这里,他熟悉得像自己家一样。因为她的家和他家一样,因为她就像他自己。不知不觉中,其他人也已经围拢到他身边来。他找到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后猛地打开门。紧迫感如同瘟疫,是会传染的。
背影。
他看到窗口的背影。
白玛家住在十五楼。她让人不安,但因为往常太过强韧,于是总难免使得身边人掉以轻心,怀抱侥幸心理,让人忘记她向往的东西里除了好的生活、睡眠、食物和过得去的工作外,还有爆裂过后归于平静的安息。
心脏被不可抵抗的力量挤压,破坏,迸裂出白色的颜料。
它曾经以近乎恐吓的决然拒绝过他。
如今她也要这么做。
其实濒临死寂。
其实在失去一切的前夕,倾尽所有的时刻,几乎是死寂的。
也不是一无所有。飞驰而去的同时,乔奇祯忽然静静地想,曾经他也不是一无所有。
不过快了。
他想不到人生里还有什么时候能比这更痛苦。
不锈钢的窗框与墙壁撞击身体,可是感觉不到疼痛。捉住白玛的那一瞬间,带着噪音的声响终于从新涌入耳室。
小学三年级的教室里,被分到A组,他对她说:“你就叫Mary吧。”
她对他说:“Nice to meet you,George。”
溅了一地被风干的白色颜料,他死都不愿再见。可是,最后被他拆卸下来的颜料瓶盖,却直至今日还留在他身边。
“留……”他用尽全部力气。与地心引力对抗,与疾病对抗,与死对抗,与痛苦的回忆对抗。该死的绝不会是我们,你必须——
“……留在我身边。”
乔奇祯将白玛从外壁窗台拖拽回来。
眼泪夺眶而出,他忘记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哭泣过。
她惶惶不能语,脆弱得令人心碎。
“留在我身边,不要死。不要伤害自己。留在我身边。”他跪在她跟前,支离破碎的语句徘徊不停,浑身因脱力与恐惧发抖,“不要死。我求你,留下。留下吧。我求你了。”
其他人悉数聚在门外,连踏入一步都觉得是侵犯。
明明刚从生死中脱离出来的就是身边的人。
她是流星,他是接住流星的人。
泽仁普措眼神昏暗,轻轻侧过脸去,长长叹了一口气。白婉默不作声地啜泣起来。唯独何安烛满脸惘然。
他朝前迈。
倏忽间,乔奇祯把白玛拉进怀里,他用最绝望的姿态抱她。两个人都筋疲力竭、满脸是泪。
“别过来,”仿佛失了神,乔奇祯这么说,“离我们远一点。”
白玛微微瑟缩着,侧着脸,嘴唇翕动,近乎无声,却说了同样的话:“离我们远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谁都没有错。只是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人与人之间无法达到绝对的相互理解
第40章 
“你其实没有那么痛苦的。”
泽仁普措说。
他独自坐在黑暗里,以一种细微到难以察觉的方式抑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末了; 他近乎叹息地别过头; 好像一个在刹那间飞快掏出全部行头的擦鞋匠; 迅猛地、刻不容缓地拿出了身为父亲的威严:“我还是太娇惯你了。”
“爸爸,”白玛站在地板上,脚底冰凉; 摇摇欲坠; “太难了。”
“有什么难的?”泽仁普措望向她; “你有这个能力; 你比我强千万倍。你看; 你现在不就没事吗?你完全可以比爸爸做得更好。”
悲恸的心在止不住地战栗,她感到自己濒临崩坏。
“我做不到!”白玛说。
“为什么?”
她抬手抓住自己的头发; 恶狠狠地,想要让疼痛停止蔓延下去:“我做不到。我没有你那么强。二十几岁的你可以套着束缚服从医院逃出去; 然后过了那么多年; 又能心平气和地承认自己天赋不够……我做不到; 我真的做不到——”
白玛听到黑暗里传来短促的笑声。
“我还没承认,”泽仁普措说; “你也还没到‘做不到’的时候。爸爸妈妈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多年。不要这么没用; 白玛央金。你是个没教养、不懂事的孩子; 所以更应该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
“拿刀子,上吊,还跳楼。你去外面问问,谁家的孩子会这样顶撞父母。不听话的话就滚出去。这里是我的家; 我赚钱买的房子。”
想争辩自己早就不再需要父母的支援,却又想起脚下的这条路根本离不开家人的要求与打点。从出生开始,从被养育长大起,已经脱不开关系了。
她感到头痛欲裂:“真想回到小时候。”
这句话似乎触动冰山,竟然惹得泽仁普措也迟疑。
他问:“什么?”
“小时候是人生中唯一快乐的时候,可惜再也不会有了。”白玛将脸埋没进黑影里去。
长久的缄默如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冲刷海岸。
白玛退出去前,泽仁普措说:“至少你还有那种时候。”
天渐渐亮起来了。
医院走廊上人满为患,却充斥着教堂礼拜前别具一格的氛围。叫号,病人出入,一切平稳有序。
接过病历本,已经不算陌生人的医生笑着说:“怎么今天还和男朋友一起来的——”
话音未落,先噤声的是一旁打下手的实习生,随即连带医生本人也沉默。
气温已经不低,这时候还系围巾、戴口罩、套着连衣帽,刚才在走廊,已经足够令人吸引眼球。反倒白玛看起来像陪护,乔奇祯才是病患。
“这是在录什么综艺?”这位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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