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路》第8章


子恪批完奏章,从案前抬起头,凝眉看了看窗外微凉的月色,似是想起什么,低声唤道:“阿桓。”
阿桓此时就随侍在殿外,应声而来,子恪润墨走笔写了几个字,将纸签递于阿桓,吩咐道:“你去查一下正德三十三年到三十五年间苏凌景去过哪里,做了什么。”
阿桓接过纸签点头应命,待要转身离去,却听子恪又道:“悄悄地查,不要让他知道。”
阿桓无声叹息,应了声是便出去了。
子恪靠在座椅上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想到白日里翟风的欲言又止,心绪重重,了无睡意,披了件狐裘信步出了书房,他遣了众人独自在宫中随意走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宸朝宫,长长的宫阶延伸在夜色深处,在这深寒的冬夜显得空旷而寂寥,宫灯明明灭灭,被风吹拂着打下影影绰绰的影子,月色很好,清冷而明亮的映在殿前的水磨石阶上,子恪抬头看了眼月色,想到此时苏凌景大抵已经睡了,举步往回走去,刚转过回廊便听见有低低的琴音传来,铮铮琮琮似是随意拨弄,却如珠玉一般落在这清冷的夜里,格外清晰。
子恪循声而去,见苏凌景的卧房亮着一豆烛火,琴音便从里面传来,子恪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便推门而入,琴音高起一个音符便应声停了,苏凌景似乎很意外子恪的突然造访,垂了手抬头看着子恪:“怎么还没睡?”
子恪摇摇头,拣了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睡不着随意出来走走,不想又走到这了。”
苏凌景见子恪面上难掩疲惫,问道:“是政务烦心么?”
子恪摇头,复又点头:“冬祀一过,便可休整几日了,逸之,我听说北苑的腊梅开得正好,等过得几日得闲了采些再酿一坛梅隐香罢!”
苏凌景想到初见时子恪将酒一饮而尽的豪迈,不由笑道:“那酒我藏了好些年,却教你那般牛饮,可真是糟蹋了。”
子恪也笑道:“那这回便多酿几坛赔你罢。”
苏凌景道:“十年才得一坛梅隐香,你说的倒是轻巧,”忽而顿了顿又道:“子恪,这些年不容易吧?”
子恪想到登基初时的步履维艰,这高处不胜寒的金銮殿下有多少眼睛等着看他行差一步,而北疆战乱初平,万民待哺、百废待兴,朝中吏治腐败,阀门干政、士族专权,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整吏安民,又花了近两年的时间任用寒族新人,逐渐架空阀门势力。废旧册新,新的吏法颁布时十有八九的士族都竭力反对,他顶着群臣的压力毅然实施,擢升寒族将领,折俸减税,彻查亏空。这期间每一步走的确实艰难,可只要想到曾经深谈规划的蓝图一点点实现,想到他在看着他一手托起的江山,便觉一切都是值得的,便有无尽的力量去面对那些艰难。
子恪笑说:“逸之,你说我会是个仁德爱民的好皇帝,可朝野上下却说新帝凉薄寡恩,峻恪严苛,算不得是个仁君啊。”
苏凌景道:“向来建国无易事,历代呕血安就半,平天下远比夺权要难得多,仁德谦谨固然是好,却只适合守成,子恪,你的志不在此吧?”
子恪听苏凌景这般说,深眸里的锐光浮动,竟有惺惺相惜之感,果然这世上最懂他的人唯有逸之,他手握成拳,语调坚毅:“是啊,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漠北乌护一族虎视眈眈,西域诸侯皆不是善与之辈,南有蛮夷还待开化,这大颛十九州表面看似安定,实则诸夷环伺,间不容发 。这帝王之业不在圣权在握一刻的辉煌,而在于盛世大治、国富民强。再给我十年的时间,我定不会让你失望,到那时这十九州的版图定不仅限于此,而曾经我们许下的盛世安澜,定然也能实现!”
苏凌景看着子恪侃侃而谈,仿佛亲眼目睹他征战天下的睥睨风姿,胸臆中尽是豪迈之气,他看着子恪说起这理想时的神采飞扬,一如他当年与他讲天下时的豪迈轻狂,不禁也神往起来。
宫灯影长,更漏深深,他与他在这宸朝宫里说着天南地北天大地大,共绘这盛世的蓝图,一如许多年前,他曾与他共宿一榻,聊过想要的天下。
那是正德三十二年的事情。
那一年渭水泛溢,汀河决堤,苏凌景和子恪亲赴平垏赈济灾民,返京的途中恰巧遇到大暴雨,车队被困在怀栾郡北的南江村里,暴雨导致道路冲毁无法前行,子恪下令在南江村暂作休整,待雨势过去道路修迄再作前行,谁知,这雨一下便是四日,他们在村子里困了整整七天。
第四日晚,雨势渐歇,苏凌景见借宿人家的夫妇俩早早睡了,于是也打算睡下,刚铺好被褥,却听见棱格纸窗外有些微的轻响,似是有人扣窗,苏凌景将纸窗撑开,见是子恪立在窗外,满头满脸的都是水,不知在窗外站了多久了。
苏凌景将子恪领进屋子,见他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忽然想到那一年秦淮夜的雨打孤舟,子恪也是这副样子,有些无奈道:“怎么又是这副模样?”
子恪捂嘴打了个喷嚏,也有些无奈:“傍晚出去查看官道的路况,谁知回来的时候竟迷路了,找到借宿的人家时他们已经睡下,又不好打扰,只得来找你,又怕你也睡了……”
苏凌景帮他把头发擦干,又找了件自己的衣裳递给他道:“虽是入夏了,夜里还是有些凉,这么晚回去也不方便,你今日就将就睡我这罢。”
子恪将衣服换好,不免又打了个喷嚏,苏凌景无奈地摇头,将棉被裹在他身上,失笑道:“你还真是娇贵!”
子恪被裹得严实,不好发作,只嘴上反驳:“谁娇贵了,你淋这一夜的雨试试。”
苏凌景没再说什么,知他这段时日也不好受,离宫已有数月,他从小锦衣玉食,定然过不惯这种生活,这一路走来他没有一句怨言,吃住都与其他人一般,没有半分特别,着实不易,想到这里倒有些后悔方才的揶揄了,他起身将窗关好,熄了烛火躺下,轻道:“这一夜辛苦了,早些睡吧。”
子恪见苏凌景躺下,也随着躺下,屋外的雨淅淅沥沥,从檐下滴落下来,叮叮咚咚地似乎是敲击在心里,四周一片漆黑,不时还有棉絮湿潮的气味扑面而来,这着实不是令人舒爽的住处,子恪见苏凌景一片安然,可自己却了无睡意,脑海里翻云覆雨,想着平垏水患冲毁的屋舍,想到东郊火场焚化的生灵,想到暴雨倾轧牛羊家畜四散,辗转反复着这些在宫里从未见过的一切,无端地觉得沉重。
侧头见苏凌景躺在身侧呼吸渐缓,怕是要睡着了,这无垠的黑夜只有自己一个人醒着,反反复复想着这些日子的所见,子恪忽然有些寥落,他伸手轻轻推了推苏凌景,轻道:“逸之,你睡了么?”
苏凌景原本有些的睡意经他这么一扰,也清醒得很,索性侧了身看他:“没有。”
漆黑的夜里一双沉邃如海的眸子看来,似乎比这暗夜更要神秘,子恪有些晃神,隔了半晌方道:“我也睡不着。”
“恩。”苏凌景似乎早就料到,“在想什么?”
子恪回想起这些天的所见,一一说与他听,说自己的忧心,又说起前阵子读的史册里有关整吏安民的片段,天南地北的聊了许多,苏凌景便一直安静的躺在身侧听着,听着他说到自己抱负时的神采飞扬,听着他说起百姓疾苦时的感同身受,听他说他要踏千山万里,去漠北看草原,去西域看荒漠,去看崇山峻岭河海山川……
那一夜听子恪聊了好多,就如这一夜一样,苏凌景心想。
不知不觉,东方既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落梅沁雪当时事
冬末的一场薄雪下来,将融未融,积在北苑腊梅的虬枝上,那一苑的素心腊梅开得正好,凌寒独绽,衬着白雪娇妍芬芳。子恪推着苏凌景在梅树下走着,曲径通往幽深尽处,虬枝蚺干上的素黄点点。远处有几队宫人在树上采摘梅花,清冷的空气中不时传来宫娥的轻笑,空气中有暗香浮动,微风过处,几片花瓣落下,零落阵阵幽香。子恪拂落沾染衣衫上的梅瓣,低头问苏凌景:“都好了吗?”
苏凌景点头:“药材都齐备了,明日起便开始用药。”
子恪道:“需要什么尽管和宫里说,我一定倾全力帮你。”
苏凌景点头,想要道谢,又觉得见外,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此时阿桓从远处走来,似是有什么事情要禀报,见苏凌景在,欲言又止。
苏凌景笑道:“子恪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
子恪看了一眼苏凌景,轻道:“好,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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