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鹊》第44章


他早就听说了主试官司博对一个叫“黑鸦”的清除者格外偏爱,可黑鸦的个人信息被高度保密,成了研究所中一个神秘的存在。
两年前黑鸦的出逃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所以当拉曼在办公室中第一次见到那双灰色眼睛时,他并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这个人就是黑鸦。
“您好,玻西先生,我叫黎止。”
新学生举止得体,笑容弧度完美,他印象深刻。
当天午夜被用刀刃威胁着夺取权限的时候,他被同一双灰色眼睛看着,被与白天的沉静截然不同的杀意冲击着,忽然觉得就算不被威胁着,他也心甘情愿去满足黑鸦的愿望。
只要能换得近距离观察这个躯体里割裂般的、对立的纯粹。
那是人类精神发展出的奇迹。
当他成功换得近距离观察的机会时,他完全没有失望。拉曼像是意外捡到了一个病态社会中,极度别致、极度精巧的惊喜。
他开始贪恋地更多,想要占据,他彻底沉迷于主人格和次人格之间的断裂观感,白天的克制冷静在黑夜里全部倾覆成疯狂。那种空洞的理性和嗜血的狂气,两个人格都那样纯粹不掺杂质,明明截然不同却依附于同一个躯体中。
可黑鸦掬着一捧月光在心尖上,自己的迷恋全是不可能实现的虚妄。
窗外浓雾渐散,有微弱的阳光在玻璃上试探,他看着俞逢将言阳放到床上,觉得这人从黑衬衫到头发尖,处处可憎。
俞逢被拉曼的目光烤炙,“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我想说的多了去了,可你什么都不知道,又能听懂什么?”
“你只要知道你对他完全是个致死因素就行了。”拉曼说。
“对谁?言阳还是黎止?”
“黎止?”拉曼恨恨地笑了两声,“哪来的黎止!”
“自从遇到了你,次人格就莫名其妙地开始有了情绪。我一开始以为是言阳执念太过,导致情绪溢出,结果我后来才明白,原来从他到卡斯警署任职,也就是再次遇到你的时候,他竟然就开始了人格融合。”
“次人格开始被主人格影响,黎止的开心和忧虑都来自言阳!不然他哪来那么多情绪!”
是俞逢,全怪俞逢!摧毁奇迹的罪魁祸首。
拉曼无比心痛奇迹消逝在即,“人格融合对他来说不是好事。如果他的道德标准回归的话,他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过去。”
“罪恶感会杀死他的。”
“你继续呆在他身边,他最后除了自我毁灭没有别的下场。”
拉曼从恨意切换到劝说的姿态无比流畅,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在赶时间一样。
俞逢看着他的急切神色,兀自地陷入迷茫,拉曼的声音成了背景。
这股迷茫说来熟悉,他在斐城家中看着满页暗红色的“言阳”时,五年来每次在银霜广场看烟火在空中绽开时,不自觉陷入同一双灰色眼眸时,他胸口都有剧烈的情绪激荡,却空落落地找不到付诸于情的对象,最后徒劳的激荡都会静寂成这样的迷茫。
俞逢看着拉曼的嘴唇张张合合,却听不进去拉曼说的话,只是觉得他的咬字好像很用力,说到某些字眼的时候,唇线都夸张地绷紧。
拉曼还在喋喋不休,“你知道你父母为什么毫发无伤地回去了吗?”
“闭嘴吧拉曼,吵死了。”
俞逢低头,那个本该沉睡的人,现在却眼眸惫懒地半阖着。
“这具身体对药品的代谢速度有点问题,”言阳敛去眼里的不耐,向俞逢解释,“高浓度的麻醉也睡不久。”
只是短暂的沉睡,言阳却成功地从失控状态里脱离出来。
“他说的那些,等记忆恢复了会有答案的。”言阳的手指伸向俞逢的太阳穴处,准备用个人终端连接生物芯片。
“诶等等。”言阳又突然把手缩了回去。
俞逢一僵,他在言阳面前好像又变回了以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紧张时也只是几不可查地吞咽一下。
言阳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抬手将耳骨上的白色立方体取下来,那方方正正的一粒白色快速变形,轻微的机械伸展声之后,言阳的掌心出现一根金属质感的条带。
“我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方法。”
言阳明明笑得明眸璨然,俞逢却觉得他眼底藏了一整个已然熵寂了的宇宙。
“你直接进我的记忆看看吧。”
与脸上不收敛的表情不同的是,言阳托起俞逢手腕的动作堪称小心翼翼。
“咔哒”一声,金属条带严丝合缝地扣在俞逢的手腕上。
第五十六章 050820 呼救
人的记性其实也没有多好。
如果没有记忆记录的功能,没人会知道俞逢和言阳在五岁的时候为了限量赛车模型打过架,他们两个自己也不会记得。或者是默契地一起选择性遗忘了。
但偏偏俞逢现在被迫呆在言阳的小孩壳子里,用着矮人视野,看五岁的自己抓着一个蓝黑配色的赛车模型不撒手。
没几个人愿意回头看自己丢人的时刻,两个奶气未脱的小男孩,一个紧抿嘴对上另一个切齿笑。
你一拳我一锤,追来赶去,真没多大意思,打架现场堪比狗爪互挠。
要是说俞逢的心情不复杂是假的。
言阳说让俞逢进入他的记忆,这记忆时间起点竟在他们幼稚无知的童年。从言阳出现在俞逢生命中的那一刻开始。
从言阳视角去看自己,是一种非常神奇的感觉——新奇在他人视角里的自己,熟悉在言阳的举手投足之间,开口与笑意间都是似曾相识的旧日。
俞逢知道,那是他失去的记忆——关于言阳的记忆。
记忆在呼啸着回归。他换了个视角去看两人的身高抽条,他闻到了厨房里飘出的曲奇甜香,言阳抱着盒新鲜出炉的饼干,走过一条漫漫汤汤的人工河,到达河的对岸,敲响俞逢家的窗。
那扇窗里是书房,言阳轻叩了几下玻璃,不多会儿,窗户被打开,黑发少年在窗里看言阳。
“给你的。”
盒子带着言阳怀里的余温,递到俞逢的手中。这种琐碎的事情发生在成长过程中的各个角落,其实俞逢本身并不喜欢蓝莓曲奇,那味道对他来说过于甜腻,但他却格外喜欢言阳将盒子递到自己手中这个过程,那眉眼弯弯的模样,递到手里的赤忱与习惯。
俞逢在言阳的记忆里看过去一篇篇日记,发现决定去卡斯城的那一天也只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可言阳在卡斯城的某一篇日记,却不那么稀松平常——
“我的心一直静不下来。”
“他的寡言,他的沉静,他偏爱黑色的着装。”
“或许我可以和俞逢做一辈子的朋友,但我明白那绝不是我想要的。”
“我喜欢俞逢。”
“我想和你在一起。恋人的那种。”
言阳手指敲击,他字字读去,心在片片剥落,他分不清这腔郁热是言阳的还是自己的。
俞逢想起,言阳写下这篇日记的那天清晨,他们在准备去往黎明庄园。
而在黎明庄园的后海——
“最后这个,要吗?”
“我们这算什么?”
他吻了言阳,将言阳爱吃的柠檬糖,碾碎了掺着自己的心意送进温热的口腔。
那一刻,俞逢甚至觉得从此以后,世间的夏光都会如此般绚烂。但他们却连告别都没来得及说。
“广场上人太多,一会儿我在这里等你吧。”
从那以后,言阳再也没回来。
烟花绽开的那一刻,他被从身上硬生生抽离走十几年的习惯——他忘记了言阳,像是体表毫发无伤,却已经被抽走一根肋骨。
被抽走肋骨的俞逢性情巨变,而他现在才意识到,那些不合时宜的玩笑,看似开朗的乖张,原来都不是他自己的。
这些拙劣的情绪模仿附着在脏器表面,五年累积下,逐渐内化为骨骼,俞逢以为那本身就是自己的一部分。
他固执地活成那个人的模样,仿佛这样,生命才像没有缺失
俞逢从未妥协过。他不断去寻找,和脑内扑朔的迷茫对抗。
可事实上,如果言阳没有再次出现,俞逢终其一生的努力,也不过是在不断复刻过去。
俞逢听着言阳卡在喉咙中的、不完整的呼救,看着葡萄藤下没有回头的自己。他感到呼吸困难。
从烟火祭典到研究所的记忆转换突兀,或许并不是转换突兀,事情本身就是突如其来。
俞逢像是嚼不烂盛夏里一块口香糖,唇齿清甜中,犬齿倏地刮破了口腔,一大股子血腥糊了满嘴,他被命运掐住下颚,强迫着他把这块腐烂不了的血脓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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