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好》第9章


他有些慌乱,再不知如何宽解她的哀伤,两个哀伤的人凑在一处,那哀伤也只有更沉重而已。鬼使神差一般,他抓紧她的肩膀,低下头来,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的脸顿时红透,伸出手抵在他胸膛,却没有真正地用力推拒。他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而后薄唇试探着向下,一点点如碎雪,直到在她的唇边止住。
他笑起来,“你这般模样,好像我在欺负你似的。”
她咬住了唇。
他的笑声清朗,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特殊声线撩拨着她,几乎令她难以承受——
“这样我就更亲不着了。”
她索性要站起来,他却不依,双臂箍着她在怀里,息事宁人地道:“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你不要走。”
他看着她,晶莹剔透的眸子里,仿佛是掬了他所有的、所有的希望,一齐地捧给了她。
***
夜幕渐渐降下来,院落的锁动了一下,然后张迎推门走了进来。
看见安乐公抱着阿寄姐姐,他却也不惊讶似的,只将晚膳一样一样地布好了,来请顾拾用膳。
顾拾将食指点在唇上,轻声道:“你姐姐她好不容易睡着一回,不要吵她。”
张迎小大人似地叹口气,“我说这些日子夜里总听见姐姐翻身睡不着,还是郎主您心细。”
顾拾睁大眼睛,“你怎么——”
果不其然,阿寄当即便醒来了。
她蹙着眉头回想半天,突然推开了顾拾,而后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上还披了一件他的青衣。
他竟还笑得十分自然:“让你跟着我学经,可不是累坏了。”他一手指向张迎,面不改色,“都怪他,说话那么大声。”
也不知他是何时起跟张迎关系这么好了,阿寄腹诽。不过阿寄也不惊讶,她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讨所有人的欢喜。这也许是他从小就学得最用力的一件本事。
不然,他随时都可能死。
他终于也跟着站起身来,动了动酸疼的手臂,道:“吃饭吃饭。”一边往食案去,一边又拉住了她的手,打算像往常那样同她耍赖。
她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甩开了他,胸口还自起伏不定,眼神也不敢看他。他蹭过去,悠然地一笑:“你怕什么,我吃我的饭,不吃你。”
一件外袍兜头抛下,待他从自己的青衣里挣脱出来,女人已不见踪影。
☆、第8章 上林鸣镝
夏秋之际,长安城里烟柳轻舒,盎然的绿意中透出了倦色,空气犹潮热着,扶疏花木迟迟不谢,偶尔还会有鸟飞来,落在庭中那棵刺槐树的枝桠上,啁啾婉转地啼鸣。
丁舒向皇帝请辞之后,顾拾的课又停了,只是书没有收回去,他便自己一个人读,从清晨到深夜,好似不知疲倦一般。那一道院门重又严实地落了锁,除了定时来伺候顾拾起居的阿寄和张迎之外,再不许外人任意进出窥探。
张迎是个性情简单的孩子,很容易就对顾拾产生了同情之心,他比阿寄活泼得多了,顾拾终于找到一个人同他说话解闷子,似乎也是颇开心的。阿寄默默地看着听着,然后将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都汇报到未央宫去。
“姐姐,”张迎有一回对阿寄道,“为什么你对着安乐公总会脸红?”
阿寄仓促间连表情都来不及换,竟将手头毛笔径自扔了出去,在张迎的脑门上摔出好大一个墨点。
张迎摸着自己的小脑袋,反而笑得打跌:“哎哟,哎哟原来阿寄姐姐也会生气的!”他回头对那人道,“郎主,阿寄姐姐生气啦!”
阿寄知道那边那人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却偏偏不看他,只是重重瞪了张迎一眼。
顾拾确是在笑着的。看着阿寄苍白的脸渐渐染上些微的红,像是天边夕阳的回潮,他的心情就好了起来。
他不喜欢她面无表情地忍耐,他喜欢她为自己而羞涩、而欢喜、而美丽。
只要能看到她脸红的模样,他就觉得这漫无边际的囚禁的日子,还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他真想把她永远地锁在身边。
明知道自己是个亡国的废人,明知道她也是个可怜人,明知道若拉着她便只有两人一同堕落。
可他就是怀着这样一个危险的想法,他无法控制自己。
七月初,鲜卑使臣抵达长安,正是草木凋霜的时节。
大晟朝备了万全的仪节来对付这群鲜卑人,鲜卑人却提出了一个条件——他们要见一见前朝的皇帝。
***
七月初五,上林苑。正是秋狩时节,皇家禁苑里花草都修理了一过,日光透过常青的松柏照落下来,秋风稀疏而倦怠地扫过,草丛中时而有野兽奔走,却又被人声惊得不敢冒头。
“唰——”
一声箭啸,裂空披风,直直穿透十五丈外竖立的靶心!
伞下观看的王公贵族、贵人命妇们轰然叫好,便连坐在另一侧的鲜卑使臣也不由得倾了倾身,专注地看过去。
柳岑将手中的大弓丢给校尉,向席上的皇帝抱拳行礼:“末将献丑了。”又对那鲜卑使臣道:“不知此箭如何?”
几个鲜卑使臣交头接耳一阵,领头的清咳两声发了话:“柳将军骑射俱佳,我们佩服。只是我们到贵朝来谈和议,贵朝却带着我们喝酒吃肉、骑马射箭,就是不说正事,也不知诚意在哪里?”
郑嵩笑道:“喝酒吃肉、骑马射箭,哪一桩不是正事?朕清楚你们的想法,所以今日才带你们过来。”
鲜卑人一愣,“什么意思?我们说了,要见——”
“宣安乐公。”郑嵩冷冷地道。
在那一众王公贵族中间,一个人从容站起,掸了掸衣襟,然后低着头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骑射的劲装,黑衣箭袖,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入冠中,双眸平静而清醒。走到郑嵩身前,跪拜行礼之后,才站起来,看向彼侧的鲜卑人。
鲜卑使臣提出这样的要求,原是出于好奇,也有试探的意思。前朝皇帝被当朝皇帝关了十二年,任是谁都会忍不住想看一眼的。何况益州的羌人、荆州的乱党还都特意来找过他们鲜卑的王……
顾拾知道这里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们有的只是好奇,不怀恶意,在他们眼中,他是个非常新鲜好玩的东西。他承受着,为了这样的承受,他已练习了很多年。
“柳将军。”郑嵩将下巴点了点,“给他。”
柳岑一怔。他重接过那张弓,走到顾拾的面前。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顾拾,而顾拾却并不看他,只低头举起了双手。
柳岑将那张弓放在他的手上,顿时对方的手便是一沉,整个人都险些摔倒。席上发出了窃窃的笑声。柳岑看他一眼,已知晓他是完全拿不起这张弓的,但他终究没有说话,便退了回去。
却是鲜卑人摸着下巴开了口,“陛下此弓重达两石,却交给这样一个文弱少年,不是欺负人么?”
“朕听闻在鲜卑,若生儿太弱,是要直接溺毙的?”郑嵩却道。
鲜卑人眉头一挑,“不错。”
“朕看这法子不错。顾氏就是太过心慈手软,没有早早将这文弱的孩子给溺毙了,才会亡了国啊!”郑嵩拊掌大笑,众人一时也跟着哄笑起来。
顾拾的容色刹那苍白下去。明知道的,明知道郑嵩会抓住一切时机嘲讽自己、嘲讽顾氏,可是今日,他却好像失了往日的耐性。
下一个刹那,他捧着这张弓跪了下来。
“臣斗胆,想向陛下与鲜卑贵使求一个赌。”
“哦?”郑嵩的笑容微静,“赌什么?”
顾拾抬手指向十五丈外的那个草靶,“赌臣能否射中靶心。”
“这倒有趣。”鲜卑人笑道,“赌注呢?”
“若臣输了,请陛下将臣溺毙。”顾拾顿了顿,“若臣赢了……请陛下赐臣一个人。”
鲜卑人一副了然的样子:“那一定是女人了!”
顾拾的手握紧了弓背,“是,一个女人。”
***
众人看得趣味盎然,都去押注。秦贵人坐在女人堆的一个角落里,回头朝阿寄嫣然一笑,“你说我该赌他输,还是赌他赢?”
阿寄抿紧了唇,一只手握住了另一只的手腕,眸光漂浮不定。
秦贵人自顾自地笑道:“顾氏虽然历来是以文治国,但先帝可是精通骑射的。说来先帝纳我入宫,还是在秋狩的时节呢。”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阿寄听见了。阿寄本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这样盛大的场合里却选择坐在角落,现在她想,也许是为了回忆吧。
秦贵人慵懒地眯起了眼,看向那一片茂密的林木。
她本是先帝的宠妃,如今又承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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