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紫蔓生》第50章


?br /> 这便是投子认输了。
棋盘上,叶惟远所执的黑子乍看之下是优势,但细细看下去,会发现这黑子接下来的几个关键点已尽数被白子占了去,就如被围困于笼中的巨兽,处处受制于人。叶惟远显然也看出来了这一点,迟疑良久,越往深处思考便越觉得胜算渺茫,最终选择了投子。
“叶施主,你不远千里来拜访老衲,只怕不是为了下一局棋吧?”
灵隐没有急着收拾棋盘,“棋也下过,是时候说正事了。”
“是,大师,我……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前夜里,他心中充满忐忑,生怕灵隐见他第一面便要将他视为邪魔除去。可灵隐非但没有点破他的身份,反倒像寻常人那般接纳了他,与他下了这一局棋,这才让他终于下定决心说起自己心中最深的恐怖和困惑。
“老衲虽才疏,若能为施主排忧解难,定知无不言。”
“是……我与那魔头间的事情。”
叶惟远将那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说到他决意和叶泷水同归于尽时,灵隐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像是为什么东西感到忧虑。
“为何无间地狱只收了他的魂魄?”为何他还能重见天日?
他的这一番说辞若是说给世间任何一人听都会掀起惊涛骇浪,唯独灵隐神色巍然不动,好似不过是些稀疏平常的小事。
“说明你本就罪不至此。”
话音刚落,叶惟远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在分辨他究竟是在安慰自己还是真的就这样想。
“……罪不至此?”他突然暴起,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扫落,“你说我罪不至此,是吗?”
棋子黑的白的飞出老远,噼里啪啦地落在石头地砖上,跟初夏的狂风骤雨一般,还有好几枚滚落到草木葳蕤的庭院中,只怕事后要许久功夫才能寻回。
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和嘶哑,“大师,你莫不是也信了江家小姐的那套说辞?”
“哪套?”灵隐抬眼看他,“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知你入魔,也知你心中忧怖,若还有何不知,请叶施主一一告知。”
被这样反问,叶惟远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迟素讲得他好似一个大无畏的英雄,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公道大义,决定冒死刺杀叶泷水。
唯独他心里知道,他的私欲比任何人都重,他只想要叶风城平安无虞,其余人都只是顺带。
“我杀了数不清的人,和那死了的魔物几乎没什么区别。”
这几年里,他活在愧疚和赎罪之中,但越是想要赎罪,就越是知道自己往日罪孽深重。
无论说了几次原谅与宽宥,他与司徒都再不可能回到往日的交好了,至于其余的人……
他盯着自己的手。这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掌心和指腹侧边有茧,但是在他的眼里,上头是怎么都洗不干净的层层血垢,刺目得很。
“叶施主,你要说杀人是罪孽,那救人呢?”
“救人是……功德。”
短短一句话叶惟远说得无比艰难。
“你犯了杀孽,是罪人,但你同样救了天下人,积下万千功德,这要如何算?”
“我……算不出来。”
功过相抵?他是断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你算不出来,天道就能算出来了么?既然你阳寿未尽,那么便活着,至于余生里做些什么,赎罪也好,越陷越深也好,都是你的事情。”
“我……”他不是没考虑过自戕,但是他畏惧死亡。
亲身体会过死的恐怖后,他畏惧那个除了苦痛没有一切知觉的地方。
“你有没有思考过,你说那把泷水刀是一切邪祟的克星,那为什么你活了下来?”老和尚眼角的一束束皱纹深如刀刻,里头蓄满了人世间的辛酸,“只怕是它知晓你的人性尚未泯灭。”
“叶施主,老衲与你讲个故事如何?”
“大师请讲。”
灵隐和尚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润了润嗓子才开讲:“一男子独居山中,某日被神仙托梦,醒来知晓山洪将至,连忙去往山脚村落报信。途中他听得林间有人声,近看,原来是一重伤妇人。面对妇人求助,他心头焦虑:若视而不见,妇人必死无疑,但若是救这妇人便会耽搁时间,山脚的村落将被山洪淹没。换你是这男子,你要如何抉择?”
见死不救无异于杀人,但救她会杀死一整个村庄。
“我……”
叶惟远沉吟许久,犹豫地开了口。
只是刚开了个头,灵隐便打断了他,“叶施主,老衲并非真的要个答案,只是想告诉你这世间的许多事情哪有个对或者错,功德罪孽也都是一念之间,你再钻牛角尖也是什么都不会有个定论的。”
他指着外头的某个方向,“老衲最小的徒弟是几年前一次外出捡回来的。老衲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他那时瘦得跟猴儿一样,抱起来全是嶙峋的骨头,抓着干粮就往嘴里塞,连要泡软了吃都不知道。带回寺里后,他师兄隔三差五就来跟我诉苦,说这孩子实在是麻烦。”
负责照顾这流浪儿的无虞本身也是个半大少年,两个孩子闹得他好几年都不得清净。
“大师?”
不知灵隐和尚为何说起这个的叶惟远困惑地偏过头。
老和尚捋了下胡须,“你若是想通了便去见见我那小徒弟——他是当年南奚战乱里活下来的少数人,是你救的无数人之一。你们之间有善缘,见一面总没有坏处的。”
一直到暮钟响起,叶惟远都没有回来。
叶风城丢下睡得直打呼噜的小沙弥,自己来到外边的走廊里等候。
就算香火再怎么兴旺,寺庙里的生活也还是以清寒为主。偶尔有下地劳作归来的僧人扛着锄头经过,剪影在金色的余晖里愈发地深了,直至看不清五官。
不远处村落的炊烟一行直地上了天,被微风倏地吹散了。
后来暮光渐渐地黯了,凸显出星星的青光,他才在视野的尽头见到那熟悉的身影。
叶惟远走近,面上带了几分愧疚之色,“等了很久吗?”
后来他一人在禅房里静思,回过神来便已是黄昏暮晓,连忙向灵隐和尚道别,来寻在外等候的叶风城,生怕他等得不耐烦了。
“倒不是很久,比我一开始预料的要短许多。”
叶风城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示意他莫要在意这些小事。
心魔这东西易结不易解,他打从一开始就知晓,所以不论多久都会一直等下去。
“都问完了?”
“嗯,差不多吧。”
叶惟远没有说他问了灵隐些什么问题,叶风城也不问。
归根结底还是些他们都知道的陈年旧事,在日复一日的年岁里郁结成了心魔。
“这一下午你都靠什么打发时间?”
“和来送茶的小师父聊了两句。他说他想见你,想向你当面道谢,我不许还哭了鼻子,跟个花猫似的。”叶风城一面说,一面引着他进屋,“小师父,看看谁来了。”
推门的动静惊动了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小沙弥,小沙弥像被火燎了屁股似的,一拍脑门就坐直身体,“师兄我错了,我不该偷懒……”说着便摇头晃脑,努力装出副在努力诵经的样子。
念了两句他终于发现情况不对,来的不是他那鬼见愁的师兄而是今日拜访的客人,“阿弥陀佛,叶城主,让您见笑了。”他讪讪地调转目光,见到还在状况外的叶惟远,“这是……?”
“你先前哭成那样想见他,现在倒不认识了?”
此话一出,小沙弥顿时再看不到叶风城了,眼里只有黑衣的叶惟远。他死死地盯着他,像是怀疑自己在做梦,悄悄伸手地拧了把大腿,人没醒倒是痛得鬼哭狼嚎。
“你……你真的是那个叶惟远?”
他话音刚落,叶惟远还来不及回话,一通怒吼就吸引了他们所有人注意力。
“无悲!无悲,你给我出来!”
无悲一听这是谁就想往叶惟远身后钻,但那身形健硕皮肤黝黑的年轻僧人始终快他一步,提溜起他的耳朵就往外走,“送个茶就不见了一下午,当我跟你说的话都是耳旁风是吧?这么能偷懒,你上辈子怎么不投胎当头猪?”
“师兄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啊!别扯我耳朵,痛死了,你听我说话啊!”
叶风城注意到叶惟远被这二人滑稽表现逗乐,强撑着不要笑出声音。
但过了一会,他的眼神里透出几分忧愁,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太快乐的东西。
“你啊……”
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过去的事是他们心底永远都无法抹消的那道疤痕,早几年甚至触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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