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第34章


为着太后欢喜,皇后手笔阔绰,宫里摆满了嫩黄新绿的大簇菊花,一路从慈宁宫蜿蜒到办寿宴的保和殿去。
慈宁宫里,乔翎坐在铜镜前,由秋穗伺候着梳头。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蓦地按住了秋穗的手,秋穗顿住动作,轻唤道,“太后。”
两鬓已是微斑,最是人间留不住,芳华易逝,如今这位大明尊荣无双的太后面上,早已不见当年半分少女娇憨。
她看着自己略冷的,陌生又熟悉的眉眼,缓缓开口,“十八年了。”
秋穗知道她所言为何,只轻缓放下了桃木梳,“娘娘,十八年了,今日是您成为太后的第一个重阳佳节,想必故人也愿您开怀。”
她深色染了蔻丹的指甲缓缓遮住自己的面容,手上皮肤已不再是青春时的丰盈细腻,半晌,她于自己的掌心之下笑了笑,“怎么能这么残忍呢。”
秋穗默不作声,她还是笑着说,往日凌厉的嗓音变得沙哑柔和,“怎么能这么残忍呢,在他的忌日,我却连一身素缟都替他披不得。”
今夜太后重阳寿宴,母慈子孝,无不圆满。
连日的盛典压得钟离尔有些喘不过气来,场面维持得久了,面皮都笑得不听使唤。所幸今夜乔太后并未横加挑剔,连着后妃群臣,都伴着皇上牟足了劲儿引太后开怀。
乔太后酒饮得多了些,秋穗姑姑略劝了劝,太后便也从善如流,只盯着皇上笑道,“太平盛世,哀家无不圆满。只有一件,今日满堂满座皆是大人,有什么趣味?早点多几个总角稚子满地跑,也让哀家享享天伦之乐。”
连烁仍是笑,恭谨应道,“母后说得是,是儿子不孝了。”
太后执杯把玩,话说得透彻不留情面,只道,“月不过三十日有余,皇上进后宫的日子本就算不得多。不过三日专宠,七日盛宠,不论身上不舒服的日子,贵妃可以说是独得恩宠罢?”
祁桑双手微不可见地一颤,浑身战栗却强撑着起身,垂首请罪,“太后教训的是,都是臣妾的不中用。”
皇后在上首闲闲执杯喝了口酒,乔太后眼风一飘,却未再开口发难。
忍着膝盖隐隐作痛,她只斜斜撑了头,瞧着满院的金菊,目光有些涣散。
半晌,终是在一室为她而奏的丝竹声中闭上眼。
你看见了么,这盛世江山,终于再也没人能威胁到我了。
我享无边荣华,我拥万里河山。
失去你,我还有这一生驱不走的孤单。
是夜慈宁宫中洒满湿冷月色,漆黑的寝殿中跪着一人,一身素衣,长发披肩垂下。
秋夜寒凉蚀骨,乔翎腿有旧疾,此刻似是万箭穿心一般,她却浑然不觉。
这腿伤,也是如此跪出来的。
在十八年前的重阳佳节,大雨滂沱下紫禁城的夜里。
粱臣熙死在朔元九年的九月初九,应是个极好的日子。
此后乔翎一生恨九之一字入了骨。
自朔元三年小宫嫔识得东厂提督后,一来二去多自关照,虽无圣宠,似被遗忘在储秀宫中,乔翎的日子倒也慢慢过得不错。
转眼已是三年,粱臣熙性子和善,待乔翎无不妥帖细致,一来二去,小美人心里竟盼着皇上遗忘了她,久久不要再想起。
她惊了一跳,她竟生出了这样的心思么?可她难道不想要母族的人再不敢看轻她了么?那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日子,若是失去粱臣熙的庇护,岂不是还要再过回去?
可他确然是极好的一个人,怕她烦闷,回回从宫外变着法儿的带话本子回来给她念。他声音不是呼喝太监的尖细骇人,每每窗前执本,对花对茶,她只觉那声如清风一般,柔柔钻进她耳朵里,心坎儿里。
她翘着腿支头看他,唇角带笑,他便读不下去,放了书递给她一杯热茶,颇无奈地问,“娘娘这般看着臣作甚?”
她抿唇,眉眼弯弯,在茶的热气里有点小家子气地轻声道,“梁大人生得好看,还不许人看么?话本里那些青年公子,怕是都要被你比下去了。”
他却怔愣一瞬,眸光微微暗了片刻,半晌瞧着她,定定道,“娘娘,臣是太监,算不得男人。”
这句话,是进东厂的每个人,都须得烂熟于心的。
没根的男人,算什么男人?宫里的男人就只有皇上一个,看不清自己的斤两,还抱着男儿的痴梦,没的叫人耻笑。
她怔了怔,似是伤心似是羞愧,只不语看着茶杯,缓缓掉下眼泪来。
留他放下书本,手足无措,只得起身请罪。
世间事,大抵便是这般无奈。
是夜她高烧不退,粱臣熙为了避嫌,辗转叫底下人装作偶然发现,去太医院寻了太医来诊治。半夜终究放心不下,冒死翻墙而来,瞧着她迷蒙睁开眼,看着他还是伸出手来。
他皱眉忍了忍,他素来克制。
可她脸颊泛红,不知因何难过得连连落泪,他的头脑没有反应过来,却先一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乔翎像梦中偷偷练习过的那很多遍一样,哑声唤他的名字,“臣熙……”
作者有话要说: 乔翎的故事写得我差点抑郁,其实仔细想想还是真的很痛的一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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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四世约
只这一声,粱臣熙便失了魂。
有的人,情根深种,一瞬便能是一生。
然后便是孽根深重,这种人的情能毁天,也能灭地。
能伤人,更是伤己。
他便是这样的人。
乔翎与粱臣熙从不曾直白于对方表露过心迹,可他心底却日复一日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就这么到了朔元七年,机会来了。
乔翎的母族长姐,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淑妃娘娘,殁了。
皇上给淑妃极尽尊荣的下了葬,却日日难抑对佳人的思念,毕竟是经年的陪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可此时,却有解语者,上谏说乔淑妃家中有个族妹,已在宫中几年,今年刚满的双十年华,与乔淑妃进宫那一年一般的年纪。
昔有汉武帝对影思念倾国李夫人,但凡是逝去的斯人,哪有不得人记挂在心上的呢。
皇上在乔翎进宫四年后的这日,宣了乔美人侍寝。
为着思念她的族姐,乔淑妃。
传召的消息在下午到了储秀宫,二十岁的乔翎应得上这个宫名。
粱臣熙在傍晚时又一次踏着火烧一般的霞光入储秀宫,他看着华服盛妆的女子,缓缓勾唇微笑,他问她,“娘娘欢喜么?”
她坐在那里,被宫装束缚了身子,像只裹着茧的蛹。
她有些茫然地瞧着他,半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们说,是你跟皇上提起了我?”
他第一次,主动地缓缓走近她,微微躬身看着她明艳的眉眼,然后他看见自己在她眸中的倒影,缓缓颔首。
乔翎觉得浑身似是颤了一颤,她问他了一个全天下情人都问过彼此的问题,“为什么?”
他伸手,温柔抚过她勾勒得饱满嫣红的唇,他无数次想去亲吻这美好的线条,可他不能。
“臣给娘娘机会,娘娘自己选择。他日,娘娘不后悔,臣便无悔。”
她看着他缓缓摇头,头上珠翠琳琅,他将她的手牵起贴上自己的胸口,轻声道,“我什么都没有,你选了我,就得跟我逃出宫。可出了这紫禁城,我再不是权势滔天的东厂提督,也身无分文,给不了你锦衣荣华。我们面对的,将是无止尽的流离与追兵。”
他顿了顿,笑得凛冽而凄凉,“我也不可能与你做一对真正的夫妻,这一生我只算得半个男人,你跟了我,必将一生无子,甚至无异于守活寡。”
她的手指在他绯红的官袍上收拢,握紧,十指泛出月光一样的惨白,她将要哭了,却还拼命昂着下巴瞧他。
她怕花了妆容。
他看着她,将手覆上她的手,再俯身一些,印在她额头一个吻。
这是他们此生唯一一个吻。
他贴着她的额头,嘴唇柔软干燥,他轻言细语,仍如同每日给她讲话本一般,“可我只有这一颗心,它全须全尾的属于你。尾生抱柱,至死不休。”
她蓦地哭出声,在一室的红烛高照里。
粱臣熙不留退路,不给她犹豫抉择的时间,逼她做出决断。
其实是他太懂她,她一生凄苦无依,进宫所求无非恩宠,却被他累了四年。
女子最好的华年,有几个四年。
断头台难上,是以需要刽子手。手起刀落,他来做。
都说太监心狠手辣,如何不是?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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