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第80章


祁桑瞧着他抬步要走,猛地上前拖住他的腿,仰头瞧着他泪痕满面,哭喊道,“你觉得对不起她,难道就从来不觉得对不起我么?!”
她厉声诘问他,“从始至终我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连烁俯身,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对着她戚然一笑,帝皇语气悲凉万分,“这一生是朕负你,来世,朕愿与你做一对寻常夫妻,一生只守着你一人。”
这一夜他阔步离去,留下她在这琼楼之中叫喊挣扎,留下她残败肮脏的余生,再无天日,无人问津。
太后与贵妃环环密布下这一局,早已惹了皇后刻骨恨意,彼此都知道是你死我活的光景,如何肯善罢甘休。祁家与慈宁宫,联合着东厂粱臣熙留下的旧部煽动朝堂,誓要皇上将皇后及钟离一门论罪处置。
皇后再度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痛欲裂,万般痛楚缠身,只恨此身不在阴司黄泉,一了百了。
阿喜与清欢跪在皇后榻边守着,前朝是骤风暴雨,直要逼入皇后住了六年的坤宁宫来。
她抬手伸向二人,整日滴水未进,嘴唇变得干裂,呼吸带出的痛意让她就要承受不住,阿喜握着她的手上前来,看着眼前女子十几年相伴的眉眼,堪堪落下泪来。
她这一生,风光与狼狈总是共存着,当初那样无忧明艳的少女,任谁看了都要心动喜爱,如今不过二十四岁的华年,便憔悴沧桑至此。
阿喜温柔理了理皇后的鬓发,用只有殿内三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哽咽道,“娘娘,殿下蒙冤含恨,太后与贵妃却仍是不依不饶,意图将娘娘置于死地,她们才得痛快……奴婢跟着殿下这些年,今次是奴婢的疏忽大意才教奸人有机可乘,奴婢自然难辞其咎……”
清欢看着阿喜猛地摇头,出言劝道,“阿喜姐!不是这样的,娘娘从未怪过……”
她转首看着清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清欢,说这些都没有用了,讨不到说法,那两宫誓不罢休。皇上如今拖得一时片刻,却难免还有怎样的后招等着咱们娘娘……”
阿喜顿了顿,一手也握起清欢柔荑,主仆三人将手交叠在一处,她对着清欢笑道,“还记得你我当年答应过夫人么,这一生必当忠心护主,今次若是我去乾清宫,主动领下这个照看太子疏漏的罪名,用我一命换皇上一个台阶,好就势堵住两宫之口……”
钟离尔在榻上握紧她的手,逼得她回首与自己对望,皇后摇头,眼眶处只觉得干涸,似再也流不出眼泪一般,哑声费力道,“阿喜,不可……就算你这样做了,她们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阿喜的轮廓逆着光,眼眸中晶亮的泪滴却仍被她看在眼里,“娘娘,皇上是有心维护您与殿下的,只碍于满朝风雨难以开口,他有他的难处……这一生奴婢跟着娘娘,一路荣辱与共无憾无悔,奴婢此去,可护住娘娘度过这一劫,奴婢万死不辞!”
年轻的女子握着皇后的手慢慢松开,然后抽身退后,以手抵额,端正行了大礼,清欢哭喊一声向前扑去。
阿喜跪在殿中,看着皇后的眼睛深深眷恋,却仍努力笑着,“娘娘,奴婢照顾殿下三年,不舍得看殿下孤零零去了,奴婢这便要去陪小殿下了。您放心,这辈子咱们有幸主仆一场,奴婢泉下仍会好生照料小殿下,来世,奴婢还愿跟着您,殿下也定会再与娘娘做回母子!”
天色已暮,撤走了一应金银玉器的殿内空荡昏暗,她看见阿喜身周萦绕的细碎灰尘,叫嚣着飞舞着,包裹着她濒临崩溃的一颗心。
阿喜最后瞧了眼清欢,笑着嘱咐道,“往后,你照顾好娘娘。”
清欢跪在地上向前扑去,阿喜再不留恋,起身便出了殿内,钟离尔浑身酸痛难当,瞧着她的背影强撑着伸手想去握住她藕荷色裙角,嘶哑难听地唤她的名字,声声虚弱急促,“阿喜……阿喜!”
徒留一手冰冷虚无,她这一生,究竟是什么也握不住。
皇后半个身子扑在冰凉的地砖上,软金丝织锦的棉被染灰,再不似往常那般珍贵无瑕。
清欢连滚带爬地过来想要扶起皇后,却见她已经哭不出声音,心痛难当之下,殿内仅剩的主仆二人抱头痛哭在一处。
天鼎元年腊月初八,坤宁宫大宫女阿喜主动请罪,因玩忽职守致使太子遭人陷害,愿以一死谢罪于天下。
天子不顾适逢佳节,即刻便下旨责令大理寺结案,将阿喜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追谥已故太子“孝昭懿太子”,赐贵妃祁氏一门黄金万两以示天恩。
贵妃祁桑落水受寒,罹患腿疾,恩准贵妃于翊坤宫闭门休养。
同日,上下旨云“中宫皇后无忠仆,撤换坤宁宫一众宫婢太监,由东厂提督江淇掌坤宁宫事”。
他踏月而来,步入这座宫殿的时候,身份已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他如今是坤宁宫的掌事太监。
内殿极黑,除了清欢与小令子在殿外与他见礼外,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
她不许人点灯,亦不吃不喝,就坐在榻上,对着无边的黑暗发呆。
江淇走近她,鲜艳的衣色隐没在夜幕之下,她不曾正眼看他,他却也没有行礼,只一膝缓缓跪在地上,略微昂头瞧着她毫无生气的面孔。
榻边几上是小厨房送来的热粥,丝丝地冒着热气,是让人能存活下去的希望。
他拿起精致的瓷碗,用勺子轻轻搅了搅热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盛出一勺来,再小心用碗拖着,送至她干裂的唇边。
她意料之中的不为所动,江淇将勺子收回,仍端着碗看她,轻声道,“一个人不吃不喝,能坚持三天左右。娘娘本就在病中,想要更快地油尽灯枯,亲者痛仇者快么。”
她眼珠动了动,迟缓地慢慢看他,喉咙似刀割般疼痛,拖着一把破败的嗓子出声,“相识多年,本宫却从未问过,厂臣究竟奉谁为主?”
他一双眼深深看着她,低声轻笑了下,“宫中皇上、太后和娘娘都是主子,臣自当听命。”
钟离尔看着他,不带任何感情,“听命与效命终究不同,厂臣效命于谁?”
朦朦月色洒进殿内,眼前男子面如玉冠,眉眼处皆难绘风姿,他手中端着瓷碗,仿佛是最值得精心呵护的至宝,直视眼前憔悴苍白的女子,甚至已经再难瞧出美名动天下的模样。
江淇带了几分郑重回答她的问题,第一次抛弃了所有世俗的累赘,“我效命于自己的心。”
她看着他,不发一言,鬓发蓬乱,他几欲伸手去轻触她的面庞,可终究没有。
钟离尔听见他在月色中轻声道,“砚离是个好孩子,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她无波澜的面容就像是被打碎了一角,如那年慈云寺树下一般的绮丽眼眸,看向他的时候开始渐渐变得通红,他却不留情,补上了最后那一根稻草,“不论是天上,抑或人间。”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哭之于她,成了一件极疲惫的事情,可他却不肯放过她,“你死了,你的仇人便可以登上后位,他年顺利生下一男半女,继承大统。百年之后,本该是你入住的慈宁宫,便供奉着你的仇敌,她从你儿子手上夺走的皇位,会有她的儿子高枕安享。他们,都会在你无从知晓的岁月里,过本该属于你和砚离的好日子。”
他静静看着她,眼睛里染了她的痛意,他问她,“顺了那些害死钟离大人,害死砚离,害死阿喜的人的意,这便是你要的么。”
她摇头,合上眼,泪珠滴滴落在她交叠的手背上。
她已端坐了太久,浑身僵直酸痛,却不知要如何松下来这根弦。
她不敢。
他轻叹一声,终究抬手,微凉的指腹触及她的热泪,竟有被灼伤的痛觉。
江淇轻柔抹去她的眼泪,一下又一下,似有用不尽的耐心,钟离尔终于抬眼瞧他,他将晾好的白粥再度送至她唇畔,语气轻柔如同哄着一个不经事的孩子,对她笑了笑,“来,喝了这碗粥,不烫了。”
她含泪张口,将一勺勺的粥喝下,眼泪伴着银辉落在瓷碗中,无声的,晶莹剔透的,一滴一滴的。
这样不发出任何声音的哭泣,他多年前已经见识过一次。
她这幅模样,是他不能忍受的折磨。
钟离尔隐忍着声音,像个乖巧的孩子努力吞咽白粥,他却没有再喂她一勺。
蓦地,这个她几分熟悉的怀抱又展开,他将她一臂揽入怀中,任她的下颔靠在自己的肩上。
她瞧着空荡的内殿愣了一瞬,黑暗带来灭顶的恐惧,借着月色肆无忌惮吞噬她的防线。
她便再难止住哭声,眼泪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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