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本无情》第6章


怒意将将冒头,便被熄了个彻底。
“……阿凝,阿凝。”陆仲殊慌忙道:“我不是要拿你撒火,我,我是气我自己,阿凝。”
他喉头艰涩,磕绊道:“我实是不愿,阿凝,我一向视你为,爱、爱侣,如何…如何忍心,看你如此——自、自轻…自贱……我……阿凝,是我错了,你……你若是生气,我立刻便走,日后,日后……”
他想说,你若是不愿,我日后便不再来扰你。可话至嘴边,却如何也出不了口。
——他不甘。
楚玉凝出逃后,陆仲殊当即便要出京寻人,谁知却在王府门口叫人拦下。
拦他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生父,当今亲王陆邯璋。
陆孟平虽为庶出,到底是王府大公子,长孙出世,本该是喜事一桩,却险些闹出人命,如此大的动静,到底惊动了老王爷。
陆邯璋得知始作俑者后勃然大怒,他向来宠爱陆仲殊,但并非意味着陆仲殊可以恃宠行凶,胡作非为,如今兄弟阋墙,若叫外人知晓,岂非打他堂堂亲王的脸!
“你若是为了那个下人,便可不必去了。”陆邯璋冷声道:“我已派人送他出京,此刻你便是驷马齐驱,也难追上了。”
陆仲殊闻言大惊,双目圆睁道:“父王!”
“你有何可说?”
“我,父王,父王可知他腹中有我的孩子,有王府嫡孙!”
“若非有这个孩子,此刻他便已凉透了!”陆邯璋怒喝一声,厉声训斥:“区区一个下人,险些要了我陆氏两条人命!你在府内如何作妖,真当本王毫不知情?!给我滚去祠堂跪着!让你列祖列宗好好看看,我陆家出了个甚么好后生!”
……
“孩子是我陆家嫡孙,本王自会派人接回王府,户部尚书已同我提过数次,你与他那长女年龄相仿,五日后,本王便去请皇上赐婚。”
……
陆仲殊自那时起被束足于王府,陆邯璋雷霆手段,治起幼子来亦是毫不手软,五年多,他竟得不到半点关于楚玉凝的消息,派出的探子接连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思念便见缝插针一般,寻着机会生了根。
偌大的东厢,处处是楚玉凝的影子,陆仲殊每日游荡于东厢之中,见庭院草木是他,房中书画是他,夜里独自入睡,梦中竟也时时见他。
直至此时,陆仲殊方才明白楚玉凝意味着什么。
不是他的侍寝,亦不是“区区下人”。
这人已悄然入了他的心。
☆、相鼠
顾莫怀见他迟迟不肯将话说完,心下了然,反而平静道:“老王爷曾告诉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那时不信,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带着寄奴自他手下逃脱。”
陆仲殊听见头一句,便直觉不好,忙道:“我,我着人打探过,当初父王的人将你安顿好,便领命回府了,不然你后来同寄奴迁至此处,又怎会顺畅无阻。”
“是,顺畅无阻。”顾莫怀脸色苍白,十指战战,“顺畅无阻……”
“……阿凝,你……”陆仲殊伸手欲作安抚,又恐他反感,只得担忧道:“你身子不舒服?”
顾莫怀不应,兀自阖上眼,长出了一口气。
他只恨那时的自己心存妄念,竟以为自己可以自亲王手下逃出生天。
住处是老王爷着人置办的,他只见那人走得利落,又怎会想到,老王爷早已将眼线安插于他左右。
他的寄奴,先天孱弱多病,却最是乖巧,笑起来便止不住,小手小脚挥舞着,猫儿一般,惹人怜爱。
是他不好,叫寄奴未及满月便染了风寒,他去医馆开方子,去药堂抓了药,回去立刻煎了给寄奴喂下,片刻不敢耽误,却眼看着幼子病情日渐加重,终至药石罔效。
他那时难堪丧子之痛,整日里浑浑噩噩,恨不能与寄奴同去。如今想来,分明是有人在药方中做了手脚,他不通医理,便未曾发现。
老王爷不愧是老王爷,他蝼蚁一般,如何斗得过。
顾莫怀默然许久,哑声问:“小王爷要买甚么。”
他眼中荒凉未褪,看得陆仲殊暗暗心惊,“阿凝,究竟发生何事,你……”
“小王爷若是不买,便去别处待着,莫耽误我做生意。”
“买!我买。”陆仲殊急道。
顾莫怀沉沉看他。
“……我买这个,这个……”陆仲殊胡乱选了几个,犹觉不够,索性摸出一锭银子摆在他眼前,挥手道:“你有多少,全卖与我罢。”
“好。”顾莫怀见惯了他胡乱行事,分毫不惊,接过银子起身向村头走去。
陆仲殊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方回过神来,大步追上去,“阿凝,你往哪去?”
“回家。”
回家?
他回头望向身后那摊子,忐忑道:“你的东西……”
“小王爷掏了银子,那些便不是我的了。”
“那还有那个筐——”
“一并卖了。”顾莫怀到了院外,总算肯斜睨他一眼,“小王爷不若快回去收拾了,仔细叫人拿了去。”
说罢,便进到院中,回身插上了门闩。
杨楼家家夜不闭户,不修院墙,只树篱笆,人站在院外,便可将院内光景一览无余。
顾莫怀自角落取来竹篾——家中没有现成的竹筐,他须得新制一个——不由庆幸自己当初留了门闩以防万一。
这门形同摆设,能挡一时是一时,若他陆仲殊当真破门而入,自己也可顺理成章将人撵下山去。
他如是想,低头编起竹篾来。
院外那人站了片刻,却扭身离去了。
顾莫怀动作稍顿,克制住没有抬头。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姓陆的恣意妄为惯了,从来是鼻子底下看人,哪里受得这般委屈。
才不到两月,这便要打道回府了?
寄奴在他身边耳濡目染,王府怕是又要出一个小王爷。
也罢,他陆家是正统亲王,还怕养不活一个骄纵少爷么,依老王爷的意思,总不至于叫寄奴受委屈。
正自想着,忽听门后“叩叩”三声。
“谁?”
“阿凝。”陆仲殊的声音透过门扇,传入他耳中:“是我。”
顾莫怀面色冷了,收回目光继续编他的竹筐。
陆仲殊碰壁已成习惯,见状便来到篱笆外,朝他举起手中物什:“阿凝,你莫要编了,我替你将筐取来了。”
顾莫怀闭口不言,取过小刀一点点刮去篾条上的毛刺。
近日多雨,他手臂旧伤复发,隐痛难消,此时手握利刃,仍轻颤不止,看得陆仲殊心惊胆战。
“你把刀放下罢,仔细伤了自己。”陆仲殊道:“你若不答话,我便将筐抛进去……”
“拿走!”顾莫怀怒道:“这筐是小王爷买下的,买下的!你不做人事也便罢了,人话也听不懂了?!”
“噗……”
顾莫怀见他握拳抵唇,眼中笑意分明,便愈发恼火:“你笑甚么!”
陆仲殊忙忍住笑,矢口否认:“我没有!”
“你当我瞎的?你明明——”顾莫怀气得眼角微红,“你明明……”
“我……咳,是我错,我不该笑。”陆仲殊见他已是气急,索性将筐搁下,合掌道:“是我错,阿凝莫气了,可好?”
他那副样子,哪有半分被辱骂后的恼羞成怒,直恨得顾莫怀牙痒,竟说不出只言片语来。
陆仲殊老实道:“我只是,头回见阿凝谤詈于人……不,于我,心生……嘿嘿,喜爱。”
“……”
顾莫怀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忍无可忍,一把抓起篾条迈入房中,狠狠关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日
☆、股掌
顾莫怀近日十分烦躁,陆仲殊那厮,不知对村长扯的甚么谎,叫村长对他二人不存在的夫妻关系深信不疑,平日但凡得了空,必会亲自上门,对顾莫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你年纪轻,难免气性大些。”村长已过知天命之年,成日里不苟言笑,此时却和蔼道:“陆公子来杨楼已有数月,待你如何,村里人有目共睹,你二人之间有甚么误会,尽早说开,双双还家去罢,夫妻之间何来隔夜的仇哇。”
顾莫怀道:“村长,我与陆仲殊并非夫妻……”
“看看,看看。”村长叹道:“当局者迷啊。”
“……”顾莫怀无言,索性向他一笑,眼中不见半分笑意。
“哎,你啊,莫要钻了牛角尖。”村长知道这回又是无功而返,只得指了竹篮,道:“你右手不便,阿青特将饭菜多装了一份,记得吃。”
顾莫怀道:“劳您替我谢过阿青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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