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旧事》第21章


孩子放下冻得发紫的小手,哆嗦着说出了一句话。饥饿让身上的热量迅速流失,他的两条腿已经失去了感觉,肚子几乎也叫不动了,胃里开始一阵阵发疼。
没有人回答他。他忍了很久,难受得支撑不住,趴在男人的脊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眼泪在颊上冻成了冰凌子,冷得蛰人。
“长生主啊。”女人走着走着,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道,“你把我的命收了去,让我的孩子活下来吧,求你,我求你了。”
“住嘴!莫言死。”男人斥道。
于是女人陷入了安静,四周只有风的声音拂过。孩子年纪虽小,却也懂事,知道气氛不善,乖巧地不再出声,只默默咬着自己干裂出血的嘴唇。
那时他以为他们这样一直走就可以走到九夷的王都,那个隐藏在白麓山中高不可攀的九曜城,他还没有见过它的模样。听说那里有着纯白的宫殿,有着雪山和大漠里所有能找得到的珍宝,还有带来温暖的地火,令城中四季如春。他做梦都想去那里,而那时候父母告诉他,他们就是朝那座城的方向去的。
他不知道他们需要走上多久,只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很久,或许是二十天,或许是三十天,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经是难以忍受的距离。他从来没有离家那么久,但他知道他的家已经不在了,凶神恶煞的南泽铁骑冲入城中,杀死了无数他的同族,挥着长刀和鞭子将剩下的人赶出城,并令他们终身不得回归。
他记得很多人死时的模样。他的发小因惊怕在街上乱跑,被南泽人骑马撞到,无数的马蹄就这样从他身上踏过;那个卖布的姐姐脸上总是挂着笑,直到南泽人冲进她的家,女人的惨叫响了很久,那具衣不蔽体的尸体像是个破碎的娃娃;那个总给他做木鸟玩的老木匠,因为不愿出城而被活活打死,死的时候两眼大睁着看向天空,眼睛一片浑浊。
这些人的脸留在他的噩梦里,一天也不曾忘却,他时常惊叫着从梦中醒来,看到的总是一片漆黑的荒原,还有身侧一小堆仿佛即将熄灭的篝火。父亲和母亲抱在一起,把他围在中间,但即使如此也抵不过彻骨的严寒,他的牙齿格格打颤。
天色又暗了。这段日子他最害怕的就是黑夜,在那样亘古的黑暗中,生命仿佛风中之烛,随时都会凋零。他有时候会做一种梦,梦见父亲和母亲像那些冰原上的尸体一样睡了过去,而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跋涉,被寒冷和饥饿所包围,永无止境。
“爹,娘,我真的好饿。”他靠着一块石头蜷成一团,望着正在努力生火的父亲,忍不住又小声道。
“他爹,快去找点吃的吧,孩子都饿了这许久,撑不下去的啊!”女人也道。她的嗓音有些沙哑,话音落后忍不住咳嗽。
男人顿住了动作,叹了一口气。他忽然起身离开,头也不回。
“阿妈,爹去哪里?”
“去找吃的了,很快就回来了。”女人把孩子抱在怀里,轻声安抚,“等爹回来,咱们吃饱了,攒足了力气,就去九曜城,到了九曜城,就再也不用挨饿受冻。”
男人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具动物的尸体,身上沾满了血。等走近了,女人和孩子才发现那是一头狼,在午夜的荒原上,只有孤狼会出来猎食,他们凶残成性,追着猎物不死不休,尖利的爪牙能在瞬间撕碎一头雪鹿。不知男人经历了怎样的惊险搏斗,竟带回一具狼尸。
女人接过男人递来的匕首,艰难地用冻僵的手指将它解刨,割下肉在火上烤。她剥下狼皮裹在孩子的身上,将手掌浸入尚且温热的狼血里,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男人坐在一边,低着头,已悄然停止了呼吸。
他的身上伤痕累累,手臂被狼吻撕下一半,胸膛几乎被破了一个大洞。他身上的血早已流干,只凭着一股对妻子和孩子的信念支撑到此。他的身躯一片冰冷,嘴唇青白,双眼紧闭,无论篝火燃烧得如何旺盛,他也再不会醒来了。
脚下都是冻土,女人和孩子流干了最后的泪水,只能用乱石将他埋住。朝阳升起,他们带着剩下的狼肉和狼皮,继续向着未知的远方跋涉。
又过了二十天,或许是十七八天,他记不清了。女人把最后的一块肉放在他手里,裹紧他身上的狼皮,抱着他,双眼空得像是眼前的荒漠。
“孩子,阿妈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她道,嗓音已弱得要凑近才能听清楚,“但阿妈不甘心,我们一家人原本好好的,都是那个叫唐弋的屠夫,那群南泽人,他们毁了我们的所有,他迟早会遭到报应,被千刀万剐。”
“孩子,你要好好地活下去,长生主的眼睛在看着你,活下去替阿妈和阿爹报仇,替我们所有人报仇。孩子……”
她的脸颊慢慢浮现出一丝红润,声音也大了起来,仿佛流失的生命开始回归到她的身体,她的眼睛睁得老大,无尽的怨恨凝固在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看得他悚然心惊。
“孩子,活下去。”
女人也死了。身体就像是熄灭的蜡烛那样陡然变得冰冷,眼睛大大睁着,一瞬不瞬地望着天上的银河。孩子真的来到了他噩梦中的景象,偌大的荒原中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别的活物,无尽的黑暗像是无尽的死亡,他守在女人的尸体边,一步也不敢挪动,甚至丧失了哭泣的力气。
夜色最深沉的时候,他看见了狼群。那些绿幽幽的目光藏在黑暗里窥视着他,辨不清数量。他守着一堆微弱的篝火,它即将要熄灭了,他知道,在火焰消失的一瞬间,狼吻就会将他撕成碎片。他就要死了,但就如女人所说,他不甘心,他从小就是个乖巧的孩子,从未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要这样无缘无故地承受恐惧,再无缘无故地死去?
他从火堆里拾起一支火把,与狼群对峙。小小的身体是如此微不起眼,他尽力摆出一种凶狠的模样,即使双腿颤抖得快要倒下。
正在这时,狼群开始骚动起来,不远处传来野兽的惨号,有大群的猎狗从黑暗里窜出,数只逮住一头狼撕咬,一名猎人朝他的方向走来,看着篝火和女人的尸体,露出惊讶的神色。
孩子得救了。
猎人是南泽人,不能陪着他去往极遥远外的九曜城。他随着猎人回到了物是人非的千丝城,隐藏起了自己的九夷身份。幸运的是,他虽是九夷人,却长得颇为清秀,相貌反而接近南泽,瞳孔的琥珀色也不甚明显,便一直这样安然无恙地活了下去,未被人识破。猎人待他很好,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待他却如同自己的孩子。他知道孩子是九夷人,却帮着他隐藏,因为在他的观念中,一个孩子是没有错的,无论他的族人犯下再大的错,都不该记在他的头上。
他教孩子放下仇恨,孩子应了,却从来没有往心里去。他每夜的梦中都是死去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冰原上遍地的族人尸体。无数个夜晚他就这样醒来,再难以入睡,于是他开始拾起曾经母亲教过他的琴,只有琴声才能让他的内心有一丝安宁。
二十年很短,也很长。
那天九夷的黑骑攻进了朔方城,他被当成百姓掳走。他看见九夷的王帐,便高呼着九夷的语言冲了过去,黑骑拦住了他,然后一个人从帐中走了出来。面对九夷的王,他矮下身去,朝着他跪拜。
“我能让你们赢得这场战争。”他道。
“你凭什么有这种自信?”怀英问他。
“凭朔方城中没有人知道我九夷身份,凭我二十年前所有亲人都死于那场战争,凭我一生都在朝思暮想为我的族人报仇。”
“一个平民,是不能成为合格的间谍的。”怀英看了他一眼道,“他会被人轻易识破。”
“我有办法让南泽的将军对我知无不言,死心塌地。”
怀英打量了一阵这个长相秀气的年轻人。
“如果你能为我俘虏南泽的将军唐朔风,我就赐你官爵。”他转身,拂袖,“不要让我失望。”
龙景十八年秋,九月廿七,南泽突袭失败,唐朔方被俘。
十月初八,平夷军被大败。
十月廿三,朔方城破。
“这就是我的故事。”伏伶靠在陈忆安的身上,缓缓道,“一个平平无奇的故事。”
第17章 深陷
夜已深了。
伏伶站起身来,让两个仆从退开,亲手拾起剪刀打理了一下四周的烛火。火光明灭,映着他那张清秀的脸庞,整个营帐被静谧的气氛所笼罩着。他坐下来,令一个仆从拿来自己的琴,手指认真地抚过琴身。这块制琴的木料还是陈忆安赠给他的。
“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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