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澜》第24章


父子二人在徐徐清风下烹茶对弈。
萧景澜目不能视,便请父亲替他落子。
萧相国叹了口气,说:“澜儿,你来云州呆几日?”
萧景澜轻声说:“不多久,和父亲说几句话。”
萧相国看着儿子的脸,竟苦的不敢再看。
他已经老了,失了野心,也没了狠厉。
他开始回忆过去的事,开始后悔自己作过的孽。
开始心疼两个儿子,因他之故,余生再无安宁之日。
他低声说:“澜儿,出什么事了?”
萧景澜轻轻捧着茶杯,恍惚着问:“父亲,当年我离家出走,被山贼掳去。回来后,您杖毙了伺候我的家奴,是为了什么?惩戒?示威?还是泄愤?”
萧相国沉默了很久。
他一生狠厉阴毒,杀伐果决,不择手段,两个儿子却都温软善良,性情与他并不相同。
于是他也很少向孩子们说起自己的目的和动机。
萧景澜轻声问:“父亲,到底为什么?”
萧相国说:“为父……中了别人的计。”
萧景澜问:“什么计?”
萧相国深吸一口气,说:“当年你离家出走,被山贼掳走,被救回来的时候已是痴傻疯癫之态。为父心中震怒至极,派人彻查此事,却发现是相国府中有人向山贼报信,那伙贼人才会在城门口认出你,特意掳走,好向萧家勒索钱财。”
萧景澜手中茶杯跌落在地,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指尖膝头。
他无神的双目看着茫茫黑暗,心中死死缠绕的恩怨情仇,早已说不清了。
他轻声说:“是……是戚无行的父母……吗……”
萧相国说:“我不知道,澜儿。那时你神智受损,几乎成了一个痴疯的傻子。我恨极了,也怒极了,杖毙了所有负责照看你的人,除了戚无行的父母,还有两个侍卫,三个侍女。”
萧景澜颤抖着,眼角的泪水缓缓淌下来:“父亲,滥杀无辜的人,都是要遭报应的。此生不报,来生要偿,一命难还,祸及子孙。您……不明白吗……”
萧相国明白了。
当他被流放云州,囚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接连听到两个儿子的死讯时,他终于明白了。
可权倾天下的人不会明白。
他们拼了命地要抓住手中的权柄,竭尽全力想要爬上权力的顶峰。
罪孽,祸根,谁还顾得上为脚下的尸体哀悼。
萧相国饮尽杯中的茶,沙哑着说:“后来,我从九州四荒寻名医为你诊治,有个云游的郎中终于找到了病根。原来你心智受损并非是惊吓所致,而是……而是中了奇毒,白玉蛊。此毒伤人心智,损人神魂。从一开始,就是有人布下的局。以你为饵,诱我深入,种下祸根却不自知,最终……酿成了大祸。”
萧景澜颤抖着,痛苦地握着他的轮椅。
他已经无需再问布局之人是谁。
局中的棋子,局外的棋手,那些陈年往事里的人大多都已死了。
只剩他这颗最愚笨的棋子,还活在世上,日夜受着就煎熬苦痛。
萧相国自己倒满了茶杯,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沙哑着说:“澜儿,爹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和你大哥……爹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萧景澜颤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爹……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和大哥!”
萧相国低声说:“来不及了……那时候……已经来不及……澜儿……等我发现不对时,皇上羽翼渐丰,我已无只手遮天之力。你大哥在宫中做着皇后,你天真烂漫不知世事,说出来,不过是让你们徒增危险。爹……错了……澜儿……爹这一生……大错特错了。”
萧景澜缓缓流着泪:“爹……”
萧相国说:“爹做错了太多事,但是……但是爹的错,不能让你偿还。爹……爹走了……亲自……亲自向地下的冤魂们赔罪……澜儿……你没有做错……你是最无辜的人……你要……好好活下去……”
鲜血从萧相国七窍中涌出。
院中种的花,叫白夜歌。
花不常开,花苞却剧毒无比。
他的儿子来的不巧,他刚刚服下剧毒,他的澜儿,却来看他了。
也好,也好,那些话,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澜儿……他的孩子,他甚至宁愿白玉蛊的毒性从未散去,他的孩子仍然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傻瓜。
只要给他一碗甜汤,他就能笑起来。
萧相国被葬在了历州老家的墓地里,没有立碑。
他一生作恶多端,仇家无数,若是被人发现葬在此处,只怕尸骨都不得安生。
萧景澜坐在纷飞的灰烬下,仰着头,看着眼前的茫茫黑夜。
他这一生,爱的,恨他,牵挂的,憎恶的,那些人都死了。
他又还能去何处?
又有何处,还能供他容身?
活着,他要活着。
那些死去的人,都想让他好好活着。
可活着,又该怎么活?
泪,已流尽了。
痛,也痛到了尽头。
如果要活下去,他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前尘旧事那些早已成了死结的结局。
萧景澜轻轻握着自己的脖子,那条锁链碎裂,腐朽,烂成了泥灰。
他却宁愿自己仍然被束缚着。
被人像条狗一样锁在铁链下,也好过做一个明明白白痛苦挣扎的活人。
如果他不曾醒来就好了。
如果他永远痴着,傻着,疯疯癫癫,不知世事,就好了。
祭拜罢,萧景澜轻声说:“我们去逍遥谷吧。”
莺儿惊喜道:“少爷,您终于想通了?”
萧景澜平静地说:“嗯。”
他终于还是想通了。
他此生所念所爱都已成灰烬,活着,太过折磨,死了,不忍见泉下父兄。
不如,请鬼医帮他一把,或忘却前尘,或重归混沌。
只要不再清醒着,便不会,这么痛了吧。
逍遥谷中,昏睡了一月有余的戚无行刚刚醒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和坐在窗边的褚知县四目相对。
褚知县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戚无行沉默了很久,沙哑着声音说:“是我对不起褚家……”
纵马沙场之时,他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想要的东西,就去抢。
阻拦他的人,就杀了。
于是他杀了褚英叡,理直气壮,毫无负罪感。
因为他觉得是褚英叡,想要从他手中夺走他的挚爱。
可他没有预料到这一切的结局。
满怀仇恨,征战屠杀,他早已忘了,人除了利益得失,还有良心二字。
他眼睁睁地看着萧景澜在他面前被逼疯,他像只疯兽一样面对着他们之间无可挽回的悲剧。
他看着那个柔软的小东西,竭尽全力地发着光,想要照亮更多一寸的世界。
他终于明白,他错了。
他大错特错,成了另一个丧心病狂的萧相国。
戚家无辜,一点小错却被萧相国杖毙至死。
褚英叡……又何其无辜。
褚知县老泪纵横,咬牙切齿地哆嗦着:“戚无行……我老了,我看不到你死的那一天了。罢了……罢了……你死了,边关大乱,百姓遭难,我的英叡……也回不来了。你走吧,去西北守着,一辈子都别回中原,就当……就当为我儿赎罪,走吧!”
戚无行收拾了行李,启程回崇吾郡。
或许一切早已注定了,他这一生,就该孤身一人死守在西北的大漠风沙里。
那时的萧景澜太傻太柔软,窝在他怀里酣睡的时候,让他以为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忘记了身后万丈悬崖的寒冰。
那些温存的时光像梦一样轻薄遥远,日子久了,他渐渐觉得那不是真的。
也许这一生从未有人那样温柔地出现在他身边,那只是他疯癫之中的幻觉,是一场大梦,是一念贪妄。
如今,大梦已醒,天地清明。
戚无行拎着他的刀,带着一身伤痕,沿着曲折的山路走向西北边疆。
恍惚间,他好像在远处的深林中看到了他魂牵梦绕的牵挂,可转眼间,却也只能看到茫茫山野,和掠过枝头的飞鸟。
戚无行偏执至极,看中的东西,宁死都不会放手。
他爱上了萧景澜,想要得到那个人,于是双手越攥越紧,几乎要把他深爱的人扼死在他手中。
只是第一次,他对自己说,放手吧,放过萧景澜,别再去折磨那个太过温柔的少年。
戚无行走向了西方,孤独落寞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林海中。
褚知县没走。
他留在逍遥谷里气喘吁吁地干杂活,一会儿帮忙侍弄花草,一会儿帮忙扇火煮饭。
逍遥谷里有的是壮劳力,谷主哪能让个枯瘦老头干杂活。
在十几次阻止未果之后,谷主无奈地问褚知县:“老人家,您到底要干嘛?”
褚知县气喘吁吁地拎水桶:“我……我们褚家有规矩,不能白受别人的恩惠,要知恩图报。”
谷主哑然失笑:“戚无行的诊金,已经记在他自己头上了,不必您来偿还。”
褚知县羞愧地红着老脸:“老夫……老夫其实还有一事想求先生……”
谷主说:“老人家您说。”
褚知县浑浊的眼底是悲伤苦楚之色:“拙荆……受丧子之痛,似乎有痴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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