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身》第6章


小南顺从地穿上新衣服,虽不是锦绣华服,但是布质柔软,裁剪合体,显得少年身段削瘦有力,小南高兴得跳脚:“我又有新衣服了!”
凌涯子无奈摇头,拿起桌上肉菜来到后院厨房,张罗起晚上的饭菜来,小南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又怕把衣服捏皱,急忙脱了下来,跟着跑到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地问:“你都不给自己买一件吗?”
“不买了,我又不长身体,”凌涯子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再说了,我的衣服补补还能穿,买啥买?”
小南一脸不忍直视。
都破成这样了叫还能穿,真是没见过这么抠的,小南一脸鄙夷:“你的朋友一个个都那么有钱,你一个穷光蛋不觉得羞愧吗?”
“不觉得啊,”凌涯子悠然答道,“世间钱财乃身外之物,知己相交向来不以高低贵贱相论,何况吾辈志趣高远,谈钱就俗了。”
小南却似突然间想到了什么:“骗子,你是不是向他们借钱了?你算命骗的钱肯定买不起这种衣服好不好!”
凌涯子有些意外:“诶,你突然变聪明了哎。没错,我的钱确实快花光了,所以我向他借了二十两银子,看在我们的交情上他不收我利息。”
小南听了这段话后瞬间有些感动,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眼泪汪汪,这个人怎么对他这么好!竟然还借钱去帮他买衣服!
他风风火火地接过凌涯子手中的水瓢,“我来我来——你歇着去——”
“诶,做饭——”
“我来煮!”
“柴火——”
“我看着!”
“那碗——”
“我来洗!”
凌涯子看着身前忙碌的身影,笑得一脸坦荡荡,深觉自己果真是恶俗不堪,专门欺负老实孩子。像他们这种有着过命交情的酒肉朋友大都是今天你请我喝酒,明日我请你听曲,钱借来借去早就不分你我了,论起来都说不清谁欠谁得多,说是借了钱其实根本就不用还,也就小南这种老实孩子会因为这种事而感动。
“呸!”一念及那人在他身边偷偷摸摸安插的棋子,凌涯子瞬间转了念头,“哪里老实了!该!就该好好欺负!”
夜晚,凌涯子倚靠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小南在门外“笃笃”敲门:“骗子,你睡了吗?”
“没有,进来吧。”
小南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不知什么东西,在烛光下隐隐带着暗淡光泽。
凌涯子:“……”
那小少年迎着他好奇的目光,期期艾艾开口:“我在上都帮商贾倒卖铜具的时候,偷偷攒了几吊钱,虽然少了点,好歹还能将就着用,你看要不要急着还债?早还一天是一天。”
凌涯子无力扶额,把脸埋进书缝里:“我不需要你的零花钱,乖,拿回去吧。”
小南一脸正经:“你别逞强!该还的账一点都不要欠,以后越借越多就还不清了!我看到那些市井无赖就是这样没钱还债被打断双腿!太可怜了!你要是也被打断双腿——”
凌涯子差点想咆哮起来,但还是靠着良好的涵养功夫生生收回澎湃迸发的怒气,和颜悦色地跟小南解释:“真的不用,我会好好赚钱还债的,我的双腿也会一直好好地留在我身上,你就别操心这么多了。”
小南还想再说,被下床来的凌涯子径自推了出去,一边推赶一边苦口婆心:“你那点钱根本是杯水车薪,抵不上多大作用,还是好好地攒你的零花钱吧,这么晚了快回去睡觉,否则就长不高了!乖!”
好说歹说才把这尊婆婆妈妈的小神仙请了出去,他感到身心俱疲,撑在门板上默然,不想再说话了。
他凌涯子怎么就沦落至此,到了需要一个孩子救济的地步?
真是天道无常!自作自受!
……
他当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依稀回到初见的那一年,山上桃花盛开,寒风料峭,弟子们迎着明媚春光翩然练武,嘻嘻闹闹,他躺在山林草木间打盹,双手撑在后脑勺上,远处人声鼎沸如潮水般尽皆涌去,顿觉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大师兄方秋鸿带着微微笑意,领着一个孩子来到他面前。
逆光踏花而来的孩子,五六岁的年纪,眉目如画,戴着一顶精致虎皮雪帽,有着士族子弟特有的矜贵傲气,面无表情,只是偶然眨动的眼睛透露出内心的不安与惊奇。
“梦舟,这个孩子以后就由你带着吧。”
沈梦舟一脸不乐意,他才刚刚行了冠礼,又是时常下山跟着一群朋友玩乐,才不要带着一个小累赘在身边,再说了,他生性顽劣,酒色财气无一不沾,大师兄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好让他带孩子,误人子弟?
“我不要收徒弟,你把他带走吧!”
一直不见开口的小孩睁大眼睛,小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袍。
方秋鸿正色道:“我说了可不算,这可是掌门师叔亲自下令,让你收下的,梦舟,掌门命令你也敢违抗?”
沈梦舟痛苦得揪起头发:“我天,师叔到底怎么想的,怎么会让我收徒呢,我自己都还活得糊里糊涂的呢——”
方秋鸿温声说道:“就是看你不上进掌门才执意要你收徒,磨练意志,顺便担起为师之责,到时候你就会好好收心了。”
“不是我说大师兄,这又不是娶媳妇,算哪门子的收心啊,” 沈梦舟气极反笑,喟然长叹,“也罢也罢,师叔命令焉敢不从?哎,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冷冷看着他,并不作答,盯得沈梦舟快以为他听觉有问题了方出声:“叶轻。我叫叶轻。”声音软糯好听,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淡漠感。
沈梦舟带着叶轻下山喝酒的时候是被一群酒肉朋友嘲笑过的,把小孩留在山上,无人管教未免过于孤单,只好抱着他一起下山。
他不会带孩子,又是这么粉雕玉琢的小童子,他真怕自己一个用力便捏疼了小孩儿,索性总是扶着他抱在胸前,手臂微微使力,既不抱得太紧,又恰好把人兜在怀里,其小心翼翼的举止简直比个老妈子还操心,常常惹得酒馆里那群猪朋狗友哂笑不已。
“我说梦舟你这样累不累啊,又不是白瓷做成的小娃娃,至于嘛——”
“沈兄哪里累了,说不定人家乐在其中呢。”
“何止啊,我看你对自己儿子都不一定这么上心吧。”
“哈哈哈哈——”
沈梦舟佯装生气:“你们这群混账!别在小孩面前乱开玩笑!”接着借着酒意,一个个打了过去,众人笑得放浪形骸。
打完了又折返回来喂叶轻吃点心,妥贴帮他拢好衣襟,轻声问道:“别听他们瞎起哄,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叶轻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怔怔然看着他的眼睛出神,嚼动食物的嘴巴却不停下。沈梦舟第一次发现养个这样的孩子真是太省事了,不哭不闹,给啥吃啥,简直是再安分不过的了,唯一的不足就是,不会笑,怎么逗都不会笑。
沈梦舟坐在叶轻身边,把这件事告诉朋友,请他们一起出出主意。有人不屑一顾:“哄小孩儿最容易不过的了,他们最图新奇,买点小玩意儿,逗弄一下不就好了。”
也有人出了馊主意:“人都说古人为图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我说沈兄既想要人家笑一笑,不妨效仿一下那周幽王,下个血本来个一掷千金怎么样?”
随即众人呼应,一时叫好。
沈梦舟年少得意,向来挥霍无度,闻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便有些蠢蠢欲动,当即脑袋一热,大手一挥,当夜带着一群猪朋狗友在城内最高最大的云香楼里设下宴席,豪撒千金,烟火连天,引动半个城围观,然后在顶楼整整醉梦了三天三夜。
那一夜,高楼之上,百花宴席,一群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子弟纵情欢歌,醉卧十丈软红。璀璨烟火,彻夜不熄,如世间最美丽的长明灯,既落在天幕边,也落在他们脸上,那孩子的眼里,似乎有万千星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叶轻从头到尾都没有往烟花绽放看去——哪怕这是一场专程讨他欢心的晚会。
三天后醒来,发现身边躺着的叶轻被自己灌了很多酒,睡得差点醒不过来,他为此遭到师门责罚,被关了整整三个月的禁闭。出来后,叶轻长大了一点,重新以陌生眼神打量着他,好像不怎么认识他了,也不再往他怀里钻了,言行间少了几分亲昵,多了几分敬重与疏远,后来开始识字,竟开始学起老学究那一套,一板一眼地“尊师重道”起来。
沈梦舟觉得无趣,渐渐也不再管他了,只是自觉有愧为师之道,从此减少了去喝花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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