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第51章


此时,二尺半宽的地盘对每个人说来都够用了。即使白天彼此又打又骂,恨不得把对方全家大小都咒死,到了晚上却惟恐无人挤着自己。靠墙的四个铺位在天气暖和时是令人艳羡的,墙上可以挂上自己的各种财产,面壁而卧便可如阿Q般摆脱马厩中地狱般的喧嚣。如今无人愿意靠墙,那四个位置要由队长指定……
一个巨蛹破了,露出戴着棉帽,捂着口罩的人头,响起一声尖叫:“关门!”
小白索性把门全部打开:“快起来!扫完雪才开饭!”
一团团蒸气从开着的门口飘出去,马厩里响起一片咳嗽、打嚏声。
“真他妈的缺德!”
“该死的小白,你儿子还得发烧!”
……
在一片混乱中忽然响起母金刚的破锣嗓子:
“干么?干么?闲得没事干啦?!捅你姑奶奶干么?”
“你嚷嚷什么?!”惊动她的是尖下巴。母金刚登时清醒了,嘟囔着:“谁知道是你呀!”两人嘀咕了一会儿,尖下巴低头不知写了些什么,接着把厚厚的一大沓纸交给小白:“这是大王队长催着要的!”
“她们又在捉摸谁啊?”一阵凉意掠过谢萝的脊梁,看来尖下巴昨夜一宵未眠,写了一夜汇报。这个队长跟前的红人,最靠拢政府的女囚,现在正抓紧劳教队的一大关口:年头岁尾,来表现自己。每逢辞旧迎新之际,在银行钱庄是算总账的日子,在劳教队也一样。前两天晚点名时,大王队长宣布做年终鉴定,她那最后的四句话特别刺激人们的神经: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检举揭发有功!隐瞒包庇有罪!”
这四句话犹如点豆腐的卤汁,女囚中立刻发生化学变化,谁不趁此机会跟自己的对头算一算账?于是队部的门槛差点被汇报者踢破了。
“这两天就数她俩上队部去得勤,走马灯似的……”刘青莲小声咕噜。
“咱们没违法,怕她们嚼什么蛆?”谢萝想得很简单。
老尼姑却摇了摇头:“地狱里大,什么鬼都有!”
谢萝不言语了,她揣测这两个“鬼”陷害的对象八成是她和老尼姑,不可知的事物最令人恐怖,许多人行事确实比鬼还难以捉摸。不怕她们无中生有,只怕她们抓住一点事实,像发面似的把馒头发成一座山,任你遍体是嘴也辩不清。
“都是地藏王菩萨救母放出来的,闹得现在人少鬼多!”刘青莲又说了一句。
谢萝摇摇头,她不太同意老尼姑用神话比喻现实,她觉得世界上还是人比鬼多,关键在于这个地方性质特别,碰到的鬼真不少。难道就不能预防这些害人的鬼吗?可惜她的能力太差,直到扫完院子里的雪,她也没想出办法来。
早饭后,领工具的女囚个个空着手回来:
“今儿不出工了!学习!”
大伙儿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愁。不出工可以不至于挨冻受累,崩裂的虎口、酸痛的关节可以得到暂时的休息,粮食定量却还是照旧,这是喜事。可是“学习”实在有点叫人肝颤,这往往是“批判”的代名词,不知谁又要被揪出来示众。
全体女囚盘腿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病号班里能走动的都拿上马扎,坐在马厩中间的走道上。
阵势相当隆重,队长们全到齐了,除了主管队长大王、三王,还有管档案的二王队长。她长得细白腼腆,幸亏是管不会说话的档案,若是叫她管这群桀骜不驯的女囚,准会散了群。不过她的细致是有名的,她不仅把档案管得有条有理,还能在字里行间找出漏洞甚至破案的线索。她一来说明女队有新问题了。中间站着轻易不露面的方中队长,她粗眉大眼,齐耳短发,永远穿一件深蓝色大襟布衫,因为公安局发的制服无论什么型号都不适合她的五短身材,裤子好改,上衣改起费事,她只得穿自己手做的布衫。猛一见以为她是个农村妇女,她还真的是从农村来的,当年是个老根据地的妇女主任,后来随夫进城分配到公安部门。别看她识字不多,脑子却极好使,百十来个教养分子的姓名、案情、家谱在她的脑袋里比二王的档案还清楚。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能说会道,一口冀中土话能说得任何一个能言善辩的女囚哑口无言。那双厚厚的双眼皮下的大眼睛,平时老是眯着,只要一睁大,站在她对面的人就会觉得好像五脏六腑都被照透了,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掉猴。她轻易不来,来必有事。今天,大家一看到那件蓝布衫,个个心里都有点毛咕。
曼陀罗花 五(2)
大王队长宣布开会,方队长主讲,说的话很平常,仍是动员检举揭发,坦白交代。
“……那罪行是客观存在,你不说,它也在着呢。还不如竹筒倒豆子,统统倒出来干净……”
女囚们眼睁睁地看着蓝布衫,没有一个吭气,空气仿佛凝结住了。她们明白“竹筒倒豆子”的后果,再添上新罪行,那教养的年限又要往上加了。
“大家听清楚了吗?好好想想方队长的话,彻底交代……”大王队长补充了两句。
还是沉默。
“什么事都瞒不了政府,有隐瞒罪行的,快交代!”
人人忐忑不安地坐着,真不如到冰天雪地里去卖力气,坐在这里要死掉多少细胞啊!谢萝回头看了一眼刘青莲,发现平时极镇静的老尼姑,此刻比自己还紧张,脸上失去血色,双手紧握在一起,指关节都发白了。
“刘青莲!你考虑好没有?”三王队长忍不住了。
老尼姑站了起来,黑线帽更衬出她脸色的惨白。
“说话呀!”三王怒了。
刘青莲如一尊石像,呆呆站着,一言不发。这老尼姑一向被认为是个强劳动力,三王队长经常在队前表扬她,今天是怎么了?她有什么问题?全场都在纳闷。只有谢萝隐约看到尖下巴的薄唇上掠过一丝似有似无的冷笑;母金刚陡然坐直,像打了一针强心剂。谢萝心头一懔:坏了!鬼下的毒蛊发作了!刘青莲有什么把柄落在她们手里呢?是传播迷信吗?老尼姑的案情是在天桥算卦,即使到劳教所有一言半语迷信的说法也够不上隐瞒罪行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果透视每个女囚的脑袋,肯定有多一半在为刘青莲叫屈。
“大家说,她老实不老实?”三王转向大家。
“不老实——”劳教队的生活已把绝大多数人训练得十分机灵,跟着队长的“风”转舵决不会有错;眼下她们都不知刘青莲为什么不老实,但还是跟着大喊。
“不老实怎么着?”
“抗拒从严——”雷鸣般的喊声仿佛要揭掉马厩的屋顶。
“你好好想想,你在入所前就有隐瞒——”方队长的眼睛睁开了,电似地盯着老尼姑。
刘青莲微微颤抖了一下。
方队长和三王队长交换了一个眼色。
“刘青莲回去想想,想通了到队部来谈!”三王队长说,“今天学习到这里……”
大家纷纷站起,活动着僵坐半日的四肢,午饭后要出工了,那里虽然寒冷彻骨,到底没这么紧张啊!
午饭的两个窝头一碗菜汤,差不多每个人都是顺着脊梁下去的。到了工地,葡萄早已入土,今天的活是在冰冻三尺的土地上挖养鱼池。刘青莲没有出工,看来是被方队长留下了。人人在想:“下一个轮到的是谁呢?”
远处出现个人影,棉帽上的两个耳扇随着步伐一跳一跳地扇动,像只兔子。要在平时,早引起大家的哄笑了,这次却没一个人说话,但人人的眼睛都紧盯着。没错!是大值班郎世芬,来叫哪个倒霉鬼了!
“三王队长!方队长叫金宝珍去一趟!”
母金刚愣了,放下铁锹,披上棉袄,随着小郎回去。
工地上的气氛更加沉重,只听得铁镐咚咚地敲打,却没有一丝人声,好像在这里挖鱼塘的全是机器。披上棉大衣几乎成了正方形的三王队长,在严寒中走来走去,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上午那个会果然把这群女囚镇住了。瞧!一个个多老实啊!往常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吵得人脑浆子都疼,今天多安静呵!但是没过一小时,她就烦了。生性爱好热闹的她,感到好像置身于一群活死人之中。她越看那些形容枯槁、神情阴郁、脸色黑黄的女囚,越感到毛骨悚然。
“口瞿——”她吹响了收工哨。
曼陀罗花 六(1)
刘青莲仰卧在铺位上一动也不动,两眼紧闭,脸色灰白,若不是还在轻轻地呼吸,真会叫人误以为是一具僵尸。谢萝把每顿饭端到她枕边,又原封不动地端走,分给组内其他人。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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