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第12章


露在水面的树尖﹑房脊像金棋盘上的棋子,默默排列着神秘阵势,让人感到蕴涵着无限玄机。
他掬起金晃晃的水浸一把脸,又像每天一样开始在天黑前巡视这片“领地”。
黑密胡子覆盖了他的下巴和两鬓。
长头发粘成一络一络。
他光着上身。
裤子已看不出原来模样,只有系着疙瘩的皮吊带上露着块法文铭牌。
然而高不可攀的尊贵气质却一如既往,使他鹤立鸡群。
无论走到哪,人们都恭敬地叫他“城里大哥”。
已经六天没下雨了。
大水开始消退。
原来这片高地露出水面只有一个蓝球场大,现在快有三个足球场大了。
高低起伏,有“半岛”,“山谷”,也有“河湾”。
这片“领土”上共有五十九名男人,三十七名女人,还有十五名儿童。
由于这一带决口是在夜间,多数男人直到现在也只能在下身围点东西,而妇女全靠他这些天打捞的衣服才逐渐遮住身体。
人们围到岛子中央去了。
一个人跪下,全体就随着跪成一片。
傍晚,欧阳中华还没把橡皮艇划靠岸,就看见了那个在最高处用泥巴﹑石头和树枝塑起的形体。
人们欢欣地告诉他,那就是他让他们崇拜的“美”。
要是几天前,他会一脚踢倒那个虽然没有五官四肢却让人一下就想起土地神阎王爷之类的恶心偶像,今天却连一句话也没说。
他想起那个去教导土人吃东西前要说感谢主恩赐食物的传教士,当土人终于学会说这句话时,随之而吃的却是他的肉。
他明白这就是头了,试验结果已经出来,从来没有过高期望,以后就什么也不必再想了。
中国的绿色和平思想最初是从西方学到的。
以生态灾难的警告为起点,反对追求无限增长的工业主义和沉溺物欲的消费主义,主张人类自我控制,尊重脆弱的地球和其它物种,重新建构人类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
不管在中国还是世界,许多人认为绿色思想指出了人类社会弊病所在,描绘的出路却非常软弱而不明确。
一旦放弃有史以来始终如一的创造和消费物质财富的人生主题,是不能用几个空洞的“和平”﹑“灵性”﹑“回到自然”之类的词汇就填补得上的,也不是能用“道德”﹑“克制”﹑“自我约束”一类收敛性词汇就让人满足的。
与之相应的,能取而代之成为永恒未来人生主题的是什么 除了物欲以外,人类还有没有具有同样张力,能不断激发生命迸发而一代代永不枯竭的新的内驱力源泉呢 欧阳中华在他的里程碑式的著作《精神人》里指出: 有,那就是“美”。
他主张用精神审美取代物质消费的生活主题,把人类内在追求的欲望和潜力从物质世界转投于精神世界。
他认为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精神,因而从物质人变成精神人﹑从物质型生活转到精神型生活是人类进化发展的必然。
与今天的经济型社会相区别,他把未来社会称为文化型社会。
精神追求不受资源限制,因而不存在增长极限。
未来社会将把人类物质生活保持在一个与生态﹑资源相符合的“温饱”
水平,而把永无止境地持续提高人类精神生活水平当做社会的主要目标。
人类追求不断进步的需求将在新社会中得到最大的满足。
这本书被译成几十种文字,使欧阳中华成为国际名人。
他的理论成为绿色哲学的一块重要基石,也成为国际绿色运动的纲领之一。
许多新理论以此为基点产生,向不同的方向发展。
尤其在如何从物质人社会向精神人社会过渡的问题上,许多观点截然对立。
欧阳中华一直沉默。
他的身分已不宜随便发表意见,拿出来的必须一鸣惊人,无懈可击。
黄河决口似乎正是他等待的一个时机。
他立刻背上橡皮艇,搭上一架救灾直升机。
到哪并不重要,只要四面有水,水中间有一群隔绝的人,政治﹑经济﹑社会的手全都伸不到,他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无菌试验盘。”
有了那个偶像,人们拜起来就对劲儿多了。
往日那种面对虚幻的不自在和陌生感一扫而光。
男女老少踏实地跪在偶像周围,热诚地磕头许愿,争相诉说,嗡嗡响成一片。
一个老妇人尖声唱着呼唤观音菩萨。
偶像前插了许多代表牌位和香烛的树棍。
骯脏的脊背起起伏伏。
等待几十亿物质人自发转变成精神人是欧阳中华最不愿接受的观点。
那要一千年,甚至一万年。
到那时再实现绿色,地球早已被毁掉一百次,连一棵绿芽都剩不下。
他也不能容忍一生努力的结果要寄托给茫茫后世。
既为一个理想献身,只有亲眼看见结果才有意义。
然而“等待”和“后世”却似乎最现实,尤其对中国。
谁有办法把精神贫乏物欲横流的芸芸众生在一代之间催化成精神人呢! 他对这种想法虽然蔑视,在另一个极端,却又热切盼望真能一蹴而就。
他知道跟老百姓谈哲学根本没门,唯一可以利用的也许只有他们古老的群体潜意识中的宗教渴望。
历史证明宗教在建立和改变人类心理结构方面有特殊力量,愚昧的物质人在宗教光晕下确有脱胎换骨为精神人的先例。
他试着把绿色生活原则和审美人生主题演化成宗教形式。
假如这种“绿教”能以大宗教那样的规模迅速扩展,改造芸芸众生是否可能 绿色原则大都是古老真理,在所有宗教中几乎都有体现。
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清心寡欲﹑知足而乐﹑分享﹑节俭﹑积德,睦邻和热爱自然等更是再绿不过。
宗教意识本身做为审美追求的最高层次之一,再没有比它更适合做为绿色未来与大众百姓之结合点的了。
开始他曾受到鼓舞。
在这种生死渺茫的环境里,灾民的宗教情绪一点就燃。
然而当他反复说明“绿教”没有神,没有来世,没有升天,不需要仪式﹑和尚道士,也不需要磕头烧香的时候,就怎么也深入不下去。
灾民以畏葸献媚的方式与他僵持,终于突破他做为“立教者”的权威,弄出了这个偶像。
虽然也用草皮树叶贴成绿色,虽然他们把它叫成“美”,可在狂热的膜拜中,叫的却是从“玉皇大帝”到“关公爷爷”,还有人叫出的竟是“毛主席”。
这偶像是最后一块砝码,使天平彻底定位。
他明白了,宗教意识虽然是一种复杂的心理机制,但对物质人,最终不会成为精神审美,依然囿于他狭隘的功利愿望,为保佑现世,为死后上天堂,或为来世投好胎得好命。
他们懂得眼前的大水是报应,惩罚他们忙于挣钱,忘了敬神。
神是明确的,一还一报,赏罚分明。
“美”是什么,他们却搞不懂,也无从产生敬畏之心。
'文'太阳被地平线吞没,凉气一下便升起了。
'人'白雾从水面上悄然凝聚,精灵一样飘来。
'书'欧阳中华想起北京,陈盼那个温暖的小窝。
'屋'出发前,陈盼说他一定会成功,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他从不像陈盼那样把“人民”二字奉若神明。
与其说他来求成功,不如说只是求一种证实,以使自己问心无愧。
如果物质的“人民”不能转变成精神的“人民”,世界只有毁灭。
他做了努力,虽然他早就认为毁灭不可避免。
如果说以往这种认识还只是对客观趋势无奈而冷静的推测,那么在黄水包围的此刻,则显露出另一种新的意义。
毁灭和绿色未来携起了手,连结着那两只手的是死亡。
在死亡中,他看到了把握未来的点……“城里大哥,该吃饭了。”那怯生生的声音像每天一样来到身边。
姑娘小心地捧着一把出芽的麦粒和一块空投饼干。
拜神已经结束。
人们排着队从最老的那个男人手里领自己的晚饭。
第一份照例先送给欧阳中华。
欧阳中华用草帽接下了。
姑娘没有马上离开。
她有多大了 他始终没问过。
十天前,他从一座快要倒塌的房架上把她救下来,他以为她只有十四﹑五岁。
现在,她那对在小背心下鼓起的乳房那么丰满,他相信她总该有十七﹑八了。
“城里大哥……我没跟他们去磕头。
我看着太阳……我真地感到了你说的: 美,就在我心里……”姑娘眼里泛起泪光,突然扭头跑开。
欧阳中华深吸一口潮湿的空气。
一个灵魂尽管只燃起小小的火苗,也能烫得人心头耸动一下。
她能证明什么吗 他有些不安。
证明她的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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