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更漏长》第25章


之日我还记得清爽,八月初二,正是新月初升的时节……”刘宸英听他提到新月,立时又想起那一树繁花,忽地大叫一声,自怀中掏出那张贴肉收藏的文卷来。在微弱灯光下展开细瞧,重读那他摩梭把玩了无数次的诗文,哑声念道:“流水涓涓吐芹牙,织乌双飞客还家。荒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棠梨花,殡宫空对……”他的目光慢慢自文卷移至那棺木之上,惨笑道:“殡宫空对棠梨花……殡宫,寒食……十九郎,你竟不是生人……却为何要来与我相见……”
老仆不懂他呜呜咽咽地在说些什么,凑过来瞧瞧他手中文卷,惊道:“这是我家小郎的文字啊,你从哪里得来?”刘宸英痴痴傻傻,也不答言,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在荒山野岭中行走,本极是危险,野兽山鬼,悬崖峭壁,哪不是夺命之所?但刘宸英如今已被那噩耗震得任事不知,哪还会顾及自家性命?茫然乱走,也不知走至何处,更不知道那盏若有若无的灯光又出现在自己身侧,默默相随。
刘宸英在山间乱走一夜,天光乍露之际,竟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山套。他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那里,只觉自己还有一丝力气,便梦游似的走了下去。忽闻一阵清香溢来,他精神一振,定神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又走回了那株棠梨树之下。树上虽然繁花落尽,但长草之间,依旧有清芬袭人。刘宸英分开长草枝条,重又走近棠梨树下,见当日被两人欢爱时压折的长草,早已又郁郁葱葱地长了起来。他呆呆地凝视树根间的青青苔痕,茸茸草叶,倚着树干缓缓坐下,惟愿此生若梦,梦醒便灰飞烟灭,再无痕迹。
树荫影影,忽地划过一道亮光,一个人影分开枝条,自长草间穿了进来。刘宸英惊愕抬头,见一个熟悉人影背着日光,在自己面前半跪下来,那熟悉的清朗声音低低地道:“刘君……可是在恨我?”话音未落,已被骤然扑上前来的刘宸英搂在了怀里!
十九郎抬头看着刘宸英憔悴的面容,苦笑道:“刘君既已知我是鬼魂,如何还要接近于我?”刘宸英埋头在他颈间,低声道:“鬼又如何……如今,我也不知自己是人还是鬼了……”十九郎连忙掩了他的嘴,道:“休说这话,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刘宸英一把扳起他的脸,看向那幽幽黑眸,道:“我还有日子?——我那还有什么日子!”他绝望地道:“我识得了你,便再忘不掉你了。这两个月来,我想着你,念着你,睡里梦里,都是你——”
十九郎挣开他,脸色煞白地道:“刘君,人鬼殊途,你我又是露水情缘,你何以这般沉沦?”刘宸英忽地握住他的双臂,咬牙切齿地道:“露水情缘?你说我俩——只是露水情缘?”
十九郎瞧他眼神又是绝望又是可怕,心知此时他身心俱疲,只怕他情绪激荡,心神俱毁,惊道:“你切莫焦燥,我将一切讲与你知晓便了……当日见你之时,我并非鬼魅,而是生魂。”刘宸英听他语调柔和无波,略略平静下来,惊问道:“生魂?”十九郎黯然点头,道:“我重病缠身,鬼判已至门前。幸而我死去的父亲前生修行,今世结缘,在阴间已与鬼判结成了换贴弟兄。因此鬼判与了我一日宽限,让我魂离肉身,自阳间寻一阳气旺盛的生人前来,为我挡住生死门,便能躲过死劫,复添阳寿一纪。”刘宸英愈听愈惊,急问道:“你那日……如何不与我说?”十九郎抬眼瞧他,一点哀伤,只在眉间,却不肯付诸与口。刘宸英瞧他神色,已然明白,惨笑道:“不错,你能引乐天诗为我开解,岂肯为了自己的性命,误了荆襄黎民?”他抚着十九郎苍白面颊,低声道:“可是你呢?……我……我们……日后又当如何……”
十九郎呆呆地瞧着刘宸英,见他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不肯松手,沉默一刻,终于小声问道:“我当初为迷惑你而来,你……为何不恨我?”刘宸英一愣,十九郎轻轻挣开他,道:“痴缠最苦,刘君切莫再作这等无谓伤怀之事。”刘宸英怔怔地看着他,见他转身要走,连忙上前,正想拉住他的衣袖,不料身子一动,便惊醒了过来,原来方才的对答,尽是南柯一梦!
刘宸英站起身来,瞧着那棵棠梨树呆呆出神,心道如今自己虽然梦醒,却为何还在这人世之间,砺不断相思苦辛?
他呆立良久,终于自棠梨花树上折下一根枝条,方登程回返荆州。
其后的数年间,刘宸英偶有公务,经过房州,必至荒野寻踪,但无论季节是晚春还是初夏,他俱不曾再见过这株棠梨树繁花似锦,花落如雨的模样。而他带回家中,种在院里的那根枝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抽枝发芽,也始终不见花发如雪。
刘宸英年纪日长,自有人上门提亲。他虽父母已亡,却有兄嫂,多为他张罗,他却万般不肯。兄嫂奈何他不得,只好与他分门别户,令他另外过活。他既孤身一人,没了约束,便更无所顾忌起来,日日还家,便守着院中棠梨树浇水松土,饮酒作诗,时人呼为“树痴”。
又是一年夏至时分,其兄上门与其相谈,见他又在棠梨树下自斟自饮,怒道:“你已经不死不活地过了十年,纵有多少烦难,也该自家解了,难道还要这般下去不成?”
刘宸英抬起头来,奇怪地微笑,道:“不错,多少烦难,也能自解。但譬如花树不发,人死不能再生这样的事体,兄长可有法子相解?”其兄怒道:“你疯疯颠颠地说些什么?这棵花树被你侍弄了十年,哪有不开花的道理?”刘宸英一惊,抬起头来,便见青翠欲滴的枝叶间,果有淡青色的花苞,羞答答地缵在枝头。
心中狂喜,跳起身来,抱住兄长叫道:“大哥,大哥,它要开花了,它终于要开花了!”其兄见他颠狂,倒吓了一跳,哄道:“花树生长,万物生发,都是天道,哪有不开花的道理?”却又想起兄弟侍弄这树十年,如今方才开花,倒也算得上奇事一桩。便见刘宸英目光炯炯看将过来,道:“这棵树开花,却不是天道所至——”其兄十年不见他这般神采熠熠,竟看得有些悚然心惊起来,不再多说,便告辞而去。
刘宸英也不相留,待掩上门扉,重回院中,便又自房中取出一副杯箸来,摆在树下,斟满一杯,看着花树笑道:“如今……可能与我对饮一杯了?”
风声簌簌,无数花苞,一枝枝地吐出了花瓣花蕊来,刘宸英醉眼朦胧,便见一只纤长手掌,执起了他对面的那只杯子来。漫天花影之间,那人轻轻微笑,温柔问道:“刘君……何以要自苦十年?”刘宸英惊喜若狂,一时间竟什么也答不出来。那人将杯子捧至他唇边,他低头抿了一口,握住爱人的手臂,再不肯放,瞧那温柔眉眼,终于道:“……十九郎,你不负荆襄,我……岂能负你?”
第二日,刘宸英兄长再来相探,却见兄弟已不知所踪,惟余院中棠梨花盛放如云。花下席上,摆着一卷文卷,落满残花。其兄呆看一刻,拿起文卷来看,墨色已旧,字迹早残,只剩片诗只句,他心念一动,慢慢读了出来:“殡宫空对……棠梨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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