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第49章


“我选择来了越国,这也是我必须承受的结果。”仲雪闭上双眼。
我是与世无争的软弱小领主,连本邦国王都将我遗忘,没人能从我身上榨取任何好处。没有仆从,没有卫队,也没有人来拯救我。
水没过了水栅,他用靴子里的箭头割开缚手的绳索,游向上方的水栅,但难以撼动……神巫是个建筑狂,推倒了许多神庙,重建了许多神庙。厌胜之法大行其道,黑帮也渗入了神权系统,承建了山阴君的陵墓,还插手海塘,农田水陂——乌滴子不仅要从铜姑渎救出少傅,还要从屈卢那里榨取大禹陵的新建图。
太子寿梦宁愿和一个神神叨叨的无能神棍打交道,而不是和一个夫镡独享越国……吴太子反对夫镡独享越国,让仲雪帮神巫重塑失掉的神威,仲雪对那头鲸鱼充满愧疚。寺人说,你知道太子的行事风格,每个人做分内的事——他的意识正在远去,身上缀满宝石的神鱼也顺着水流游进了水牢,宛如游弋的鲸鱼,神池的水会在两刻钟内排入水牢……
神巫死后就会封闭他的寝宫,九天后再次打开,以便于各地的大祝赶回大禹陵。这九天中,代为行使神巫职权的,就是大护法——这就是人们苦苦争夺大护法之位的根底,为了那九天的至尊权力。
那些鲸鱼的白骨一定已沉到神池底,反射着庭燎的松脂、硫磺、磷石点燃时喷发的金色火焰……大禹陵新建的防护都是竹木的,而水牢注满后,作为防火井的神池就没有足够的水了!按应急预案,神巫及大祝将进入寝室内避难,他们将在那里被一网打尽。
那座林中滑索,就是为了运足够的硫磺硝石过来,犹如开矿的“火攻法”,夫镡抛出石泄分散吴国的注意力。乌滴子救助仲雪,是因为夫镡需要仲雪像磁石去吸引流矢,紧紧吸引住狸首。还需要一个“烈士”,来点燃战火——
是夫镡,夫镡要用火烧死大祝神巫——狸首自以为正义,却中了夫镡的计策!
——不仅是会稽山坡上的王字,夫镡要整个越国看到他熊熊燃烧的“王”!
一个个推翻的嫌疑,又一个个重新回到他们的身上,没有人能抵御对权力的欲望。
白石典扒拉着木栅,呜咽着,她的爪子划破了仲雪的手指……
仲雪潜回水底,拿箭头撬石壁……雪堰继承御儿君的名号,但没有国土,他接纳难民。但没人感谢他,吴越缔结了新的朝贡密约后,神巫就堵死那个通道——连接海塘、水牢与神池的水闸。仲雪用箭头撬大一尺见方的注水口好游出去,就像拿一把勺子挖一座坟墓……这时他看到熟悉的黑白船体——
鄞君终于下了决心,将船队驶近大禹陵的海塘,从船上向大禹陵发射鲨鱼梭镖,发出英勇的声援!然而,渔船一再被潮水推开……仲雪看到了那艘白色船体、黑色船底、向西挺进与楚军屡战屡胜的春秋第一战舰——被拨开的渔船大睁着海鳅眼,就像一群惊异的飞鱼,战舰进入大禹陵的护卫河道。开到近得不能再近,在浅滩搁浅,在黑白交界的吃水线下,露出吴王舟师用黑漆刷出的一行名言:“进退存亡”。
——十天来夫镡无动于衷,因为他在浙水之上疲于奔命,他却回到这里,乘坐着偷来的艅艎大舟。
在被搅动得浑浊的水中,氤氲的火光,“进退存亡”整个洋底倒翻过来,仲雪恍似沉入了海的另一边,就像时空之水倒流。他的楚国的三年,作为行人佐助的三年,树干上的天牛,公子侧侍童的垂珥,护卫屈巫去齐国、转郑国、入晋国,所有谎言与贪欲的深渊……这善变的光,将是他在越国看到的最后景象,他的生死本身毫无价值可言。神巫之所以默认泼向雪堰的酸液,他们最惧怕的一点,夫镡与雪堰均分会稽山两路,双雄共享越国……
仲雪猛地被抛回了海里,水一下泄光,他被压在水闸口,差点像萝卜一样被闸口切成块……倒在一大堆腥臭的淤泥中……是山阴君乘滑索下来,用斧头砍开水闸,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锯子。
“当狸首回头来找你,神判将变成了一个大笑话。”山阴君开心地期待那一幕,“明早全越国法力最强大的祭司都会卖力诅咒你。”
“我正期待着众神的震怒。”仲雪机械地抚摸白石典,犹如海洋怪兽第一次爬上岸,呼吸让肺部剧痛。
山阴君身后跟着笑眯眯的什长,“今日之事,为狸首右袒,为大越左袒!”支持狸首的脱出右臂,支持山阴君的脱出左臂,甲士们脱出袖口,露出左臂,“勇往直前!”他们齐声呐喊,护卫山阴君从水闸口逃离会稽山。大事件发生的刹那,就是选择阵营之时。“我要你帮我传信,”山阴君向仲雪道别,“告诉雪堰:他知道在哪里找到我。”山阴君十五岁了,他将来走向何方,将左右越国的走向……
仲雪走到外边,已是一片混乱。上司在纠集下属,士兵在寻找百夫长,女人在呼喊男人,仲雪喊叫“阿堪,阿堪!”
夫镡的船立有滚滚热浪的投石器,攻击大禹陵最薄弱的城墙,那里朝东的双门洞,原是代表降服外越的“蛇门”,十五年前砌入姑蔑特产的红砂石,成为城墙的一部分……
狸首说:“夫镡从这里攻进来,我们就在这里击败他!”
“修我戈矛!”盾甲兵组织起防卫,等候在已拆除一半的瓮城后边,滚烫的石头击穿蛇门。打折了殳首和长矛,在队伍后边落下,碾死坏运气的人,他们还不是运气最坏的——
透水的红砂石轰然而倒,能看清句乘山的士卒所使用的车战圆盾了,第一个冲上前的狸首扔掉了笨重的步兵长盾牌——
在蛇门,一旦摔倒,就有无数剑头、矛头扎向他,第一批倒下的人,将内脏和脑浆涂在乱石的地面,填平了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第二层勇猛的军士踩着进攻者和防卫者的头顶,人叠人地继续对打。箭头冲钻着人墙,许多人身中数箭依然作战;没击中任何人的箭,如梦幻的鸿鹄一样飞进缺口,落在回廊旁的树干上,大禹陵的石墙上,燃起了火焰……正当缺口的人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成千上百次挥剑,手臂机械麻木,武器脱手后,他们就用牙齿、双手来对付敌人。白霜在融化、蒸发,一团团夜雾在地面飘荡,在林间回绕。甜腻的臭味,让人视力恍惚,那就像地下已死的和地上将死的人吐出的气息,是被挤出体内的灵魂。
地面震颤,数百头牛被点燃了牛角和牛尾的茅草,狂暴地撕开了防卫圈,为武原君赶牛的两百名奴仆加入混战。灾后两年,武原君怎么就有三百头三岁半的公牛?“是夫镡买给武原君的吗?武原君到底站在哪一边?”仲雪拉住绿萼绿华。“先胜出,”绿萼说,“再行善。”绿华说。她们要救出她们的“春饼”。瘦小的牛奴迟疑地给仲雪打了两下扇子,因为他已满身汗腾腾,就跟着牛群奔去——他们要赶去神巫的寝宫,阿堪也在那里,如果他们被一网打尽,仲雪最不能原谅的是救不出阿堪。
俄而,宛如神话里的人物重现了……一名少女穿着大斋宫的全套白色礼服,头戴长达六尺的银质牛角,胸佩玛瑙连缀的白玉璜琚项链。发辫缀满兰花挽为花冠,手镯和脚镯的铃铛清脆作响,右手握白茅与竹枝代表清扫世间一切污垢。左手执代表神权的玉琮,人们惊惧地盯着她走进祭典,恍惚地为她让道。
在她的身后,是夫镡,烨烨震电,百川沸腾,他却宁静而孑然一身……他的执琮先导与持钺扈从都距离他远远的,通往偌大的大禹陵这一段通道他只身一人。
夫镡没有踩白玉地面上的羽人太阳神……缓步绕行,他烧毁了半座大禹陵,却以此表达对会稽山的尊重。
不分阵营的一些甲士跪下来吻夫镡的披风,他们将成为句乘山第一批君子卒。
夫镡打开了寝宫的门——
大护法拥有会稽山所有最重要的钥匙,而作为越国的大狱卒,典狱长拥有大禹陵所有备用钥匙。乌滴子去铜姑渎的目的还包括这串钥匙……
首先入眼的是祭台,一尊铜鸠神杖倒在地上,夫镡拾起铜鸠杖,将它插回盘蛇座里。神巫脸色铁青地看着门的开启——夫镡回头,大禹下葬时用过的巨大窆石上,竖起了他的熊罴大纛与铜钺。
武原君第一个走向夫镡行礼,君子卒将其他人赶了出来,只剩下夫镡和神巫两人,他将独自与神巫祭祀历代越君与越国众神。大门再次合上——
“若耶溪!狸首渡过若耶溪逃走了!”君子卒喊,他们向东追击,仲雪也被裹挟其中……他们追上了一队效忠狸首的盾甲兵,短暂的激战,黑甲士们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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