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虫》第44章


老娘亲手系挂绳,有时对日,有时对月,有时对灯光。每一次的情景好像都相似,老娘的笑,老娘的静,老娘的慈祥,老娘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次的情景又是不同,他从小不点儿长成了七尺男儿,他从不肯安稳害得老娘到处追,到双腿一软,双膝着地,跪在老娘身前。
那块河磨玉的平安扣重新系到佟一琮的脖子上,他的头却不肯抬起,双臂环住老娘的腰,他摸得出,老娘的腰细细的,和穆小让差不多,不,是比穆小让还要细,小让的身子有肉,老娘皮挨着骨。老娘咋瘦了这么多?自己咋从来没注意?他想到了这些年,在外面东飘西荡,几时把老娘放在心上了?几时想过老娘在家里怎么惦记,怎么心疼,怎么着急?佟一琪没做错,如果不是她说出那样的话,他会回来吗?即使回来,能回得这么快吗?他欠老娘的太多了。越想越愧疚,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自责,越想越憋屈。老娘像是感知了他,一手抚着他的头发,一手抚着他的肩,轻轻摩挲,那手又小又软又暖,他的后背不断地起伏,不可抑制地发出呜呜的哭声,哭声颤颤微微在空气里飘着,揪疼了安玉尘的心,揪疼了佟一琪的心,揪出了她们的眼泪花儿。
眼泪很快被笑声取代。
可心冲进屋,跟着她进屋的,还有佟瑞国爽朗的笑声,韩风内敛的笑声。屋子里几个人脸上的泪水迅速被欣喜取代,佟一琮第一个迎了出去。“爹,姐夫,你们回来了!”
吕秀随后到了佟家,送来了全羊馆的美食,一再强调,穆小让千叮万嘱不能忘了干妈的生日。这时候佟一琮才知道,他刚上飞机,穆明就变聪明了,给吕秀打了个电话,问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联系佟一琮,佟一琮已经在天上了,干脆不急不慌,决定坐着火车慢慢走,多品尝点儿各地美食,为全羊馆再添新项目。吕秀说这话时,没表现出对穆明的半分责怪。佟一琮懂,那是因为穆小让跟着穆明,吕秀放心。他不禁为吕秀抱打不平,这边吕秀为家里生意忙成了陀螺,那边穆明牵着兰瑞儿有说有笑,可夫妻间的事,谁能理得清楚,说得明白。或许吕秀早就想开了,把穆明的各种花花事儿,当成了他去外面品尝美食。也许在她的眼里,穆明就是个贪吃的孩子,家里的饭菜再香,吃多了也会腻,偶尔便会到处面去尝尝鲜。但外面的饭菜再好吃,也是家里的可口,穆明吃够了,自然会回家。
想到穆小让,佟一琮又多了分担心,小让的性子倔,不知道接下来的三人行,会不会又闹出什么不愉快,他的心里倒是希望穆明能早些回到岫岩,也免得兄妹间再暴发战争。
团圆饭吃得欢欢喜喜,佟瑞国把一只河磨玉的手镯戴到了安玉尘手腕上,每年安玉尘的生日他都会送给安玉尘一件亲手做的礼物,只是当着儿孙的面亲自给老伴戴手镯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脸比平时红,幸好喝着白酒,嘿嘿地乐着,遮掩了那份羞涩。佟一琪俩口子送的是一套衣服,佟一琪最爱买衣服,这倒是符合她的性格。韩可心送上的是一支拉丁舞。
看着舞动的可心,佟一琮一瞬间觉得她长大了,成了大姑娘,虽然她的动作不够标准,和电视里的表演略显逊色,但那伸胳膊扭胯还真有些味道,特别是小眼神挨着个儿的飞给大家。佟一琮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程小瑜跳舞时的样子,心里一个闪念,可心长大了是不是也会像程小瑜一样招得男孩子都围绕着她转?他很快抽回了思绪,责怪自己,都胡思乱想什么呢?可心还是个孩子。
佟一琮没给老娘准备礼物,他的脑子嗖嗖地转着,琢磨送给老娘什么好?想一个否一个,老娘懂得他的心,“儿子,给妈拉个曲子吧,多少年没听着你拉二胡,耳朵都痒了。”
可心取来了二胡,胡琴盒上纤尘不染。佟一琮明白,老娘平日里肯定是时常擦拭。轻轻打开琴盒,取出二胡,佟一琮习惯性地拿起松香块在弓毛上来回均匀的蹭着,直到弓毛发白,很多的松香粉末粘在上面,才放下了松香块,轻轻拉了几下,觉得声音不够响亮,又拿起松香块,再蹭了几下。
握着琴弓,佟一琮愣了神儿,一时间,他真的没想好给老娘拉个什么曲子,老娘熟知的《长相思》、《二泉映月》都太哀伤,不太适合今天的场合,拉个《生日歌》、《世上只有妈妈好》一类又显得自己太幼稚。他一下子想到了总政歌舞团二胡首席,著名二胡演奏家陈军的那曲《太极琴侠》。
佟一琮第一次听这曲子是在电视里,屏幕里的陈军没在舞台演奏,而是在武当山下,太极湖畔,坐在一把简单的椅子上,一把二胡,两根琴弦。山水之间,琴声激越澎湃冲天而起,仿佛一层一层琴弦激荡起山峦里的古木松风,太极湖水的层层涟漪,音质相撞,万山合鸣,灵感、穿越、天籁、千古、永恒,纠缠反复,无穷极尽。仅仅一次,佟一琮就记住了太极琴侠陈军。
凭着多次听过的记忆,佟一琮缓缓拉动琴弓,将他的情与爱,梦想和志向注入两根琴弦。全家人都为曲子里的荡气回肠百转千回动容,老娘老爹不时对视,目光粘在一起又分开,分开又粘在一起,像在商量着什么,决定着什么。
饭后,佟瑞国说出了让全家人吃惊的话,“喜欢玉就用心揣磨吧!”这是一道解禁令,意味着佟一琮可以公开玩玉碰玉学玉琢玉。他的脸上顿时现出惊喜,片刻又被老爹凝视老妈的凄凄哀哀眼神击了回去。
老爹不让佟一琮碰玉是为了老娘,但为了老娘什么,他从来不知道。老爹让他碰玉是为了他,这他也知道。他还懂得,这事,老爹老娘达成了一致,全家人都达成了一致。就像他一进到家,没人说起程小瑜三个字,没人说起他离婚这件事,包括可心在内的全家人都小心翼翼呵着护着疼着他,生怕他再痛再苦。
月色下,佟一琮独自坐在院子里,北方的夏夜,微风吹在身上,也有一丝的凉意。蛙叫蝉鸣蛐蛐吵,争着炫耀乡村好声音。老娘悄悄为他披了件衣裳。他转过身,拉住了老娘的手,“妈,这么晚了,睡吧。”
安玉尘坐到了佟一琮的对面,手还握在儿子的手里,“上岁数了,觉轻,睡不着。”
“累了,是不?”
“儿子,出了那么大的事,为啥不告诉家里,都在心里存着?!”安玉尘有些鼻音。
第3节
“妈……都过去了。”佟一琮鼻音加重。“别担心,你先睡儿,我愿意闻咱家菜园子里的青菜味儿,一会儿我就睡。”
“妈希望有些事在你心里真过去了。别人再怎么说怎么劝,最重要是你心里真能放下。以后有话有事别憋着,啥话啥事不能和爹妈说?爹妈到啥时候都在。”
佟一琮用力捏了下老娘的小手,是对老娘的回应。他怕自己一张嘴,话没说出来,眼泪先滚下来,不能在老娘面前掉眼泪,不能再让老娘为自己操心上火了。
“人生一世,说长上百几十年,说短跟做梦似的。件件桩桩的事,自己尽心尽力了,就没啥可悔可恨的,啥都是经历经验,都是老天爷在逼着你想事做事成事,要是事事都顺着你的心境来,这人还能长大吗?人呀,不在这方面吃苦,就会在那方面吃苦,老天爷长着眼睛,你吃过的苦不会让你白吃,这边苦,那边甜,一阴一阳,一好一坏,一苦一甜,一密一疏,全都轮着来。哪有过不去的山,趟不过的河?以后不行再逼着自己,别自己扛着,妈在,爹在,全家人都在,你到啥时都不会是一个人。”
那天晚上,佟一琮终于敞开心扉,对老娘讲了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打算,“妈,我喜欢玉,我想琢玉,我要琢玉。没回来的日子里,我……”
母子谈了很久,直到天色微亮,才各自回屋。进屋后,佟一琮看到老娘一直上锁的樟木箱居然放在了他的房间,并且没像往常一样上锁,他的心又狂乱了。那是老娘的樟木箱,在他记事起就一直锁着。小时候,他曾试图撬开过,螺丝刀还没碰到箱子,被老爹大喝一声有效制止,随之迎来一顿胖揍。而后,关于樟木箱里存放着什么宝贝的猜想,像只小老鼠,在他的心里东啃啃西咬咬,不肯消停。在他眼里,母亲的樟木箱太神秘,太诱惑,关于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他曾做过若干猜想。里面是老娘结婚时的嫁妆,是他和佟一琪小时候的衣裳,是传家的宝贝,或者是老爹这些年送给老娘的礼物,还是母亲和佟家的秘密,秘密又是什么呢?
小时候,他以为自己因为惧怕老爹的暴打,放弃了对这个秘密的探究。慢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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