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第101章


老旦看着那只独眼,心里叹了一声,看了看马贵和周虎子。他们哆哆嗦嗦地走上战壕,周虎子哭成了一团烂泥,被马贵搀着才能前行。马贵对着几个宪兵啐了一口,说道:
“营长,弟兄们,爷们儿上路了!虎子,别给咱弟兄们丢脸!哭你妈了个逼啊!”
二人挂着枪缓缓向前走去。几个宪兵举起了枪。老旦心如刀绞,也只能强压悲愤看他们远去,急出满身的大汗。
空旷的两军阵地之间,两个孤零零的国军士兵走向共军的阵地。两边的士兵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们,死寂的战场上只听见两人沉重的脚步声。两人走过一片片冻僵的死尸,饶是马贵身经百战,那腿也在打哆嗦了。老旦听到了共军噼里啪啦的枪栓声。
共军那边打来一枪,又脆又长的声儿。马贵应声晃了两晃,却没有倒,他猛地一推虎子,回过身来,面朝国军阵地大喊:
“虎子往前跑,快跑!王八羔子们,往你大爷身上招呼!”
虎子扔下枪和头盔,举起双手撒脚向共军阵地跑去。
宪兵们开枪了。一串子弹蛇一样在地上爬着,又猛地跳起,咬在马贵宽阔的身体上,崩出片片血雾。马贵挣扎着,口中喷着黏糊糊的血,他伸开双臂,接着更多的子弹。几支冲锋枪将他打得跳起来,老兵马贵发出长长的号叫,明明要仰倒,却发狠地扑向前,沉沉地倒在地上。
虎子眼看就跑到共军阵地了。老旦旁边砰的一声响起,飞奔的虎子一个激灵,飞出了几米扑倒在地上,就再不动弹了。老旦看到少校的枪口冒着白烟,登时血往上涌,他一把夺过枪,照着那颗头一拳打去。少校摔倒在沟里,碎镜片划破了脸颊。他却没恼,抹了把血站了起来。宪兵们慌张地对老旦举枪。战士们大骂着围过来,二子一手压下宪兵的枪口,锋利的刺刀横亘在他的脖子上。一个弟兄站在壕边儿,哗啦端起了机枪。宪兵们见状脸色煞白,有一个扔掉了枪,举起了双手。
少校慢慢爬起来,指着宪兵说:“把枪捡起来,你是军人,丢命也不能缴枪!”
宪兵捡起了枪,少校捡起眼镜,看了一眼扔掉了。他瞪着老旦,那只独眼被血染红,老旦以为他还有狠话,绷着脸等着,只听他慢慢地说:“我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看你的了……”
揍了独眼少校,老旦怒火骤降,少校这话竟令他惭愧起来。“都把枪放下!”他对大家说。
少校吐了一口血沫,掏出块手帕擦着血,他拍了拍老旦的肩膀。
“你要有种,就守好你的阵地。”
少校带人去了。老旦松了口气,走到壕边拿望远镜望去。马贵和虎子还在那儿,方才还鲜活,此刻已成僵尸。地上起了风,卷起昏黄的土沫,如锥似钉般落在他们身上,几只黑了吧叽的大鸟在上空高低盘旋,像悬在半空沉甸甸的炮弹……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亮晃晃地升起来,照亮双方的阵地。老旦惊讶地看到,共军又向前硌蹭了三四十米,虎子倒下的地方离他们不过几步之遥。那里立起来一面崭新的红旗,像刚从血里泡出来一样。共军在齐声合唱,过不多久喇叭也开始喊了,还是那个将二子喊出屎来的婆娘。
弟兄们排着队领稀粥和压缩饼干,每人还能分到一根冻得钢筋般的胡萝卜。老旦不想和弟兄们废话,还会有人逃跑,甚至投降,说了也白说,人的肚皮比脑子清醒。他自己都不知该咋办,独眼少校的话并非全无道理,部队如今只缺那股劲儿,可为什么这股劲儿就没了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共军一天天往前推,国军一天天往后退,天气一宿比一宿冷,谁个心里不慌哪?谁都知道共军的总攻就要开始,而国军的援军连个鸟影儿都没有。飞机扔下的补给不够塞牙缝,鸡窝里撒了些干瘪的草籽儿,顶个球用呢?已经有人为了一件棉衣或是两瓶罐头开枪杀人。昨晚上二子还说,东边又有一个营跑到共军那边去了,还是两个营长带的头……
起风了。只一夜之间,大地就变了颜色,钢刀一样的北风在平原上肆虐,带着呼啸横扫战场。风声如雷,黄沙如铁,人连魂都吹掉了。白毛风夹裹着细硬的黄土粒,抽打着天地间的活物。老旦早早提醒了弟兄们,让他们找到一切能御寒的东西挨着。壕沟里,冰粒弹片般撞击着钢盔和武器;掠过炮口的风发出恐怖的尖啸,刺得人心头发Q劬κ遣桓艺隹模纠锷幕穑账墓筒窕鸸髯樱疾恢辣痪砣チ四睦铩<钙ナ芫恼铰矸⒎璋憧癖荚谡蟮刂洌嗬鞯乃幻亲÷硖闵C蝗烁胰プ牵铝庑┓⒎璧男笊黄鸫邓涝诖蠓缋铩U绞棵俏ㄒ荒茏龅木褪球樗踉诤竟道铮约汗孟窀霾霞耄涣粢欢员强壮銎K墙艚袈T谝黄穑ミ蹲牌腥谋S樱砼握庖拇蠓缭绲愎ァ9簿睦韧缜康睾白牛桥说纳粼诜缋镉倘绻斫校系┚褪嵌律隙洌阅芗饫刈杲础6雍退吩谝黄穑巡辉偬岫哉馀说南燃楹笊保慌巫潘茉缫恍┍丈夏褡臁?br />
夜半时分,风是小过去了,但这天气已折腾得滴水成冰。月亮钻出灰云,风圈儿若隐若现。战士们刚把脑袋露出棉袄来,吸一口冰冷新鲜的空气,铜钱大的雪片便漫天而落。老旦冻得牙齿格格作响,但他仍在壕沟里巡视着受伤和得病的战士,就这么仔细着,半晚上又冻死了几个身子弱的。
回来的时候,耳朵钻心地疼,老旦用手去捏,发现冻得快成冰块了。他慌忙找个棉帽子戴上,想逃进有火盆的指挥所。进去之前他习惯地去看共军那边的情况,刚冒出头去,一阵快风卷着黄土就砸在脸上,痛如冰扎,眼睛迷得火辣辣的,干腥的沙土呛得他剧烈咳嗽着,脏兮兮的手不敢去揉,嗓子又喊不出,只好一头扎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忍受着眼睛的剧痛,就这么着煎熬了一阵,差点背过气去。
憋得满脸通红的老旦被士兵们扶起来。广东老兵武白升给他灌了一口米酒,掏出块脏了吧叽的棉布给他擦眼,又掀起他的眼皮呼呼地吹。老旦大口地喘着粗气,两眼红得像是喝了老刀子酒的醉汉,慢慢才回过神来。武白升满脸冻疮,一只耳朵冻得大了两圈,特大号的酒糟鼻子上烂出鲜红的口子。见他没事了,武白升爆着焦黄的牙咧着嘴笑。老旦狠狠地说:“日他妈的!这是啥鬼天气!”
二子带着杨北万走来,见他在这窝着有些奇怪。
“旦哥,你咋啦?不是被那女人喊迷糊了吧?”二子开玩笑道。
杨北万的脸冻出一堆疙瘩,见老旦面如死灰,像两阵间回来的诈尸,忙将自己身上的一个大毯子给老旦披上,他扭脸对武白升说:“促狭鬼!你看什么看?把酒全拿来,眯着干鸡毛啊?没见营长快成冰棍子了?头长得像个广东鳖壳,怎就招子这么不好使?”
老旦颇为讶异,这才几天工夫?这恨不得回老娘怀里吃奶的屁娃子就变得这般痞气,学会这么些南腔北调的脏话,这帮兄弟真教了他些好货!
武白升被这娃子抢白,高颧骨上泛起一片红,他傻呵呵掏出了酒壶。杨北万劈手夺过,晃了晃,拧开盖子给了老旦。老旦也不客气,咕咚咚猛灌几口,已是热了不少。他递回给心疼得跺脚的武白升,学着杨北万的口气啐道:“促狭鬼,这酒跟泔水差球不多,还不如鬼子的,你还跟王母娘娘尿似的藏着掖着!还给你个球的!”
“老哥,你不知啦!这可是上好的石湾米酒,是我拿三包压缩饼干跟7连的同乡大哥换来的,好不容易的啦!”
武白升一脸委屈,说的倒是实话。此时连喝口水都成问题,更别说这些稀有物。离这儿最近的水井冻成了冰疙瘩,打水要排队。前几天一个重伤员半夜爬进去了,弄得井里满是脓血。这家伙冻得浑身溃烂草垫子上等死。谁也不知他怎么有力气半夜爬了一里地,死也要喝口水,真难为了他。
后半夜雪越下越大,雪片子一摞摞砸下来,映照得天儿早早地亮了。开始还觉稀罕的南方兵,看到愁眉苦脸的北方兵鄙夷的眼神,也不敢大声说笑了。战场中间有几匹死了主人的战马,低着头找着能吃的东西。无人敢冒挨枪子的风险去拉它们回来,也无人射杀它们,要是几只畜生跑回来,那是多少斤肉啊!
共军估计也冻得够呛,壕也不挖了,歌也不唱了,喇叭成了一个大冰块,压折了木头杆儿。共军有人吆喝着,想招呼这几匹马过去。国军弟兄听见了,自不能让这帮穷棒子捡了便宜,好几个赶过马的“和乐架、和乐架”地勾着它们。可它们并不买账,两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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