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第9章


村街上时有嘈杂声传来。
他忽然收住脚步,不敢向前了。他寻思乡亲们一定知道了这件可耻事,村干部们更知情,支书和治安主任通知他时那眼光现在一想更清楚了。没脸见人啦,他绝望地想,我养了个孬种,给村里丢了人,给祖先丢了人,我有罪过呀!比啥罪过都邪乎的罪过哟!
他站在那儿不敢往前挪步。
只有等天黑彻底街上净了人再回家。
挨到黑,可明儿咋办?明儿在街上、地里咋同村里老少爷们碰面?
他晕乎了,晃晃悠悠。
他抬眼再向村子看去,他看见一家房舍上的烟囱不住往外窜火星子,火星子愈窜愈高,愈展愈宽,啊,村子烧起来啦,他看见村子烧起来啦,渐渐村子变得像一片火海。村子完啦,完啦,几百年前,老老老老太爷和老老老老太太从云南挑担过来建起的村子完啦。他身子一软倒在路旁的苞米林堆上,人死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没有什么比死更叫人舒心啦,只可惜迟了三十八年……
冲锋前他一点儿没看上分配和他抬一副担架的那个人,生得细皮白面,文绉绉的。看去弱不禁风,这样的人怎么能跟得上趟儿?后来,又知道他是界石村人,他就更敌视他了。界石村也傍着昆洛河,在上游,从老辈子起两村就为争水打冤家,没完没了地打冤家。只要天一旱,界石村人就在上面把水拦住,下面就滴水不见了。为这两村世世代代打冤家。死伤不计其数。他从小恨界石村的人。叫他和这个人抬一副担架他不情愿。冲锋开始后,他扛着担架拚命地往前跑,他想叫界石人清楚他们泊子村的人不是孬种,个个都是好样儿的。他就这么往前冲,很快就和冲锋的队伍齐头了。界石人也紧紧地跟着他,不肯落后,接近胡庄的时候,守在胡庄的敌人开始射击,火力非常密集,不断有人倒下,队伍还像水一样往前涌。忽然他发现头上的帽子飞跑了,他当时觉得好像脑袋给打掉了,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趴在了地上。这一瞬间白脸界石人从他手里接过担架,往前冲去。他这才明白脑袋还长在头上,在心里很骂了一句“胆小鬼”,赶紧爬起来往前继续冲,他发誓要追过他,不能叫他抢在前面。他跟在界石人后头猛追,就这时界石人中了弹,身体一下子扑在地上。他又从他手里接过担架继续往前冲……
他记得在战斗结束打扫战场时,他四处寻找那个死伤不详的界石人。这时他一点儿也不恨他了。他觉得他是条汉子,他惦着他的安危,下决心要找到他,那怕是尸首。他终于找到了,那时还没死,胸前早被血浸透了。他赶紧把他抱在担架上,和另一个民夫抬着往后方送。当路过一座小山岗时,那人不行了,他赶紧放下担架,蹲下身把他抱在怀里。这时界石人的脸更白了,像贴了纸,呼吸也更困难。他对他看了看,吃力地说:告诉界石村的人,枪子儿是从前面进去的。他忍不住哭了。赶紧点头应允。界石人又艰难地开口:不要再打冤家啦。死人不值得。他一个劲儿点头应允。后来他问:还有什么话要说?界石人想了想,浅浅一笑,说:要死了,就说句不害臊的吧,长这么大没沾沾女人……不知是怎么回事……界石人又笑了笑:小老弟,说这个别见笑……界石人死后脸上就挂着那最后的笑,到入土时也没褪。
4
“招儿咋死的?呜呜……”黑暗中招儿妈抽抽泣泣地问。
“不知道。”
“招儿叫越南鬼大炮打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叫越南鬼机关枪扫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埋在哪儿?呜呜……”
“不知道。”
“招儿……”
“别问啦!”他吼了一声。
招儿妈放声哭了起来。
可没过多会儿,她又从头絮叨起来:
“招儿咋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叫越南鬼大盖儿(步枪)打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叫越南鬼地雷炸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埋在哪儿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摊上口棺材啦?呜呜……”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问民政助理他也说不知道。
他只知道招儿死了,死得不光彩,不算烈士。
这个杂种。
丢了八辈祖宗的人啦,连累了乡里,村里,爹妈,兄弟,坑了美玲子。
美玲子一心一意等了他三年,到头来沾了一身臊气抹了一脸灰。叫人家往后咋办哩。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美玲子说清这码事。应该赔偿人家的损失,儿子欠债老子还,这没说的。
可是这债又该咋样还哩?
要不就像戏里演的那样,儿子死了,把媳妇当闺女养,尔后择个好人家,像模像样儿嫁出去……
再不就叫柱儿娶了她?这样的事儿古来有之,不稀罕,不丢人,两全其美……
可柱儿能应吗?这小杂种也是块犟孙头,听说在林场干活儿动不动就替人打报不平。
不应能行吗?谁叫你是他弟他是你哥咧?再说如今讲究精神文明心灵美……
招儿妈还在哭,大概哭累了,变得呜呜咽咽了。
秋夜本来是很宁静的。被大片大片庄稼包围着的村子更应是宁静的。
招儿爹在这宁静的夜晚失眠了。用他的话说是:睡不着觉了。
庄稼人很少有睡不着觉的情况。
招儿爹记得一生中只有那么几遭。
一遭是娶亲那天夜里,就在这间屋子这铺炕上。新媳妇招儿妈害怕地蜷缩在炕角落。蜡烛在灯窝里闪闪烁烁,照得新房红彤彤的。那是夏季,阴历六月初六,不差齐的好日子。他上炕后本来是很冲动的,那年他已三十五岁了。他三下五去二脱下白小褂,又解裤腰带,千奇百怪,正这当口他面前呼啦跳出一张雪白的脸,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啊,是界石人,是和他抬一副担架的界石人,是给他挡住枪子的界石人,他刚想喊,界石人却隐去了,不见了,消失了。他心里怅怅的,披上了小褂,盯着闪闪烁烁的蜡烛一直到天亮……
他记得再一遭是和治安主任打官司输了的那晚。招儿怒气不消,扬言要去把治安主任的房子点着。他知道儿子不是说着玩的,他敢做敢当。他把招儿看得严严的,不准他出门。后来招儿答应不干,叫他睡去,可那一夜他没眨眨眼。
他觉得身子像石头一般沉。
他去赶集,他一般只赶长岭集。这是长岭集,赶集的人比往常多。他觉得好生奇怪,赶集的人都抬头往天上看,他也抬头往天上看,只见天上飞着那么多鸟儿,有雁、有乌鸦,还有斑鸠和黄雀,这么多鸟儿聚合在空中,不停地鸣叫冲击,似乎在争抢着什么。他问身旁的一个人:这是咋啦?那人回答;有人在钓鸟。钓鸟?新鲜!活这么大岁数,见过钓鱼、钓蟹子、钓蛤螟的,没听说过有钓鸟儿的。他又问那人:是谁在玩鸡翘脚?那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谁玩鸡翘脚?你那宝贝儿子,杨志招!招儿?他在哪儿?他急忙问。那人往天上指指:你顺着钓鸟线找!他果真看见在鸟儿集中的地方有一根白亮的线向地面飘下来,这大概就是那人说的钓鸟线了。顺藤摸瓜,顺着这根线定能找到钓鸟儿的杂种啦。他端详了一下钓鸟线通向地面的方位,便拔腿奔跑起来,他奔出了镇子。这时他看见在一座小山岗上站着一个人,像放风筝似的不住绞着手里的线拐子,脸望着天。他一眼便认出就是那小畜生。小杂种,事到如今,你他妈还有精神玩鸡翘脚!他大步跑过去,断喝一声:畜生!招儿看了他一眼,古怪地笑笑:哦,是老汉你呀。他气极了,这杂种鬼迷心窍连老子都不认啦。他抢他手中的线拐子,招儿用手挡住,说:别闹,快上钩了,开始咬饵了。我得钓下来一只,不然让人耻笑。他抢不下线拐子,接着又骂了起来:畜生!还不快回队伍去,去打仗,去精忠报国!招儿又朝他古怪地笑笑:实话说吧老汉,打仗咱可不含糊,精忠报国更没说的。他哼一声:谁的呱呱,尿的哗哗,那你为啥开小差?当逃兵?招儿变了脸:谁说的?他脱口而出:公社李助理。招儿怒目圆睁:李助理,又是他!实话说了,我这次请假回来就是和他算帐的,他贪赃枉法,欺压百姓,我饶不了他!他吓坏了,赶紧说:别怪李助理,他是好人,他是好人……
他醒了。一轱辘从炕上坐起,张大眼四处寻觅着,不见了招儿。刚才那蔚蓝的群鸟飞翔的天空突然缩成一个黑暗的狭窄的空间。他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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