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第10章


他醒了。一轱辘从炕上坐起,张大眼四处寻觅着,不见了招儿。刚才那蔚蓝的群鸟飞翔的天空突然缩成一个黑暗的狭窄的空间。他栖息了一生的空间。
刚才的梦境依然叫他心跳不止。他真希望那不是梦。梦总要比现实让人称心些。
招儿妈还在抽泣。嘴里呜呜拉拉不知念咕着啥。
他装了一袋烟,划火点上,狠狠地抽着。
他不知道天到什么时分,也许快亮了。他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怕天亮。他是个极顾脸面的人。如今,那个畜牲叫他无颜见人了。他不知道天亮后怎么跨出家门去。他从心里打憷!
他的思绪又回到刚才的梦境。那畜生说他打仗不含糊,精忠报国更没说的,这话,好像他最后一封信里这么说过。嗯,好像说过这话!
他伸手拉开电灯,从窗台上搬下一只小木箱,儿子所有来信一封不落的都在里面。按时间顺序整齐排列着。村里集邮的学生曾向他索取邮票,他怕弄坏了信没答应。
他从木箱里拿出最上面的一封。
其实,这封信他不知已看过多少遍了。
父母亲大人安好:
邮来的东西收到了,我运气挺好,是在队伍出发的前一天
邮来的东西收到了,我运气挺好,是在队伍出发的前一天收到的。好吃的在班里分着吃了。别生气,大家都是这样,军事共产主义嘛,哈哈!我们班有四川人、湖南人、山东人和福建人,因此可以不时尝到各地的风味食品,用咱家乡的话说,叫“开胃”。
不要再寄什么了,我也告诉美玲别寄东西了。寄也难收到,眼下我们已经进入了阵地,就要打仗了。我记得爹送我去乡里集结时对我的嘱咐。即使没那嘱咐,我也知道该怎样做。当兵不怕死,怕死不当兵,我不敢说我一定能当英雄,可我不会当孬种,当狗熊!我们班,我们连,我没见一个人愁眉不展、提心吊胆。前面的部队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他们打得很勇敢、很漂亮,视死如归。有一个战士牺牲后,收容部队从他口袋里寻找身份证明,同时找到一盒烟,烟盒上写了这么一行字:谢谢为我安置,请吸烟。收容的同志都哭了。这个战士平时就愿开玩笑,对死也不含糊。真是好样儿的!
马上要晚点名了,不能多写了。且望二老多多保重身体,不要过于劳累,不要为我担心。爹是上过战场的人,我更不用多说了。我没有给美玲写信,我觉得还是不写为好。写到这里,我心里是感激爹的,有了爹在我离家前的晚上给我的那声断喝,才使我今天能够怀着轻松的心情走上战场。我也要说一句:谢谢啦!
招儿
招儿不是孬种!招儿不能当孬种!他说了,不当孬种,不当狗熊……招儿爹像在呼喊,像在证明,像在为儿子申辩。如果民政李助理此刻在眼前,他就这么对他说,对他吵,对他嚷!你胡乱断我的官司,叫我损失那么惨,我认了,我认了。可这个我不能认!哪怕你说招儿偷了国库的银两,说他打家劫舍,说他要屎蛋流球,我也认了,可说他这个我认不了,招儿和你吵过,说你贪赃枉法、不讲公道,你就记恨他,报复他,往他头上扣屎盆子,你好歹毒啊!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觉得胸膛和嗓子里像有刀在搅,有火在烧。
咳嗽过后,他平静些了,也似乎清醒些了,然而这平静与清醒更加剧他心中的痛苦和绝望。
他清楚,李助理是不敢在这件事上胡来的,他能干别的昧良心事,能像招儿说的放个屁盖上公章就能充公文,可他不敢干这个。
他不能不面对严竣的现实。
现实是:他的招儿、他的长子、他曾注入全部感情和希望的孩子,在战场上当了可耻的孬种。他从战争的岁月过来,他冲过锋,他很清楚“不做烈士对待”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想。
但他又硬是想不通,或者说不相信,他的招儿是软骨头,在和儿子朝夕相处的十八年中,他对儿子已建立起一种似乎执拗的信任感。那是一个善良、正派和能吃苦的孩子。莫非是叫鬼迷了心窍?战场上除了活人便是鬼魂,从古至今战场上出现过数不尽的怪事、邪事,这都与鬼魂有关。他小时候便听老人们这么讲过。
招儿死了,他的魂魄又在哪里?
啊,莫非刚才梦中所见便是吗?
他努力回想着梦中的情景,或者说重新回到已逝去的梦中。
不觉迷糊过去了。
5
当他再次醒来,窗纸已泛白了。他好像被惊醒的,被一种古怪而又熟悉的喊声惊醒的。
他似乎听到三声如同阴曹地府钻出的阴森可怖的吼声:
“等——什么!等——什么!!等——什么!!!”
他一轱辘从炕上爬起。
他懵了。眼前立刻映出治安主任那张从来没有一丝笑影儿的黑方脸。
他的外号叫等主任。等什么主任,老等。
他和等主任同岁,都属虎。可他心里明白,等主任才是一只名符其实的虎。从解放初期开始担任治安主任职务到如今,三十多年虎威不减。这个村子上改划成份时定了两户地主三户富农,文化大革命中又从城里遣返回一个右派和一个资本家。这些人都在等主任的严厉管辖中。那个右派是他的一个堂叔弟,回到村子时连一只吃饭的碗都没有,他给他送去几只碗几斤粮食,等主任便说他立场不坚定,与阶级敌人穿连裆裤。他自己尽管不是改造对象,可他惧怕等主任,村里的群众也都像他一样地惧怕。等主任干事下得去狠心,他自己就说狠不下心干不得治安主任,他监管着村里的六个敌人和他们的子女,除了训话,派义务工、打嘴巴子,还规定这些人每天天亮前要起来清扫村街。扫街也便罢了,可他还另有规矩:每早必须听到他的号令后才得开门出来扫街。这号令便是他在村街当中连吼三声:等什么!他吼完,那帮人就得在街上排成一队。扫帚一响,他再回家接着睡觉。他的外号就是这样的由来。他记得这许许多多年中,没有一天早晨没听到“等什么”的吼声,刮风下雪都不停。听说有一次他半夜肚子疼,两个儿子要送他去镇医院,他坚决不依,一直捱到天亮才上了拖拉机,等开到村街当中他命拖拉机停住,坐起身忍痛喊了三声“等什么”才又让人开车去镇上看病。直,到后来村里的地富摘帽,右派资本家平反回城,村里人才听不到等主任的吼声。这大概是村子最大的变化。
可是,他今晚又听到了,这让他大吃一惊。
他懵懵懂懂,痴痴迷迷,胆颤心惊,他认定自己被惊醒是听到了等主任“等什么”的吼声,而且认定这吼声不是冲着别人,而是冲着他——招儿爹。他已经不是原来的招儿爹,他如今是腚上有屎的招儿爹,是矮了三辈的招儿爹。所以等主任叫他出去扫街。这多年没人扫街,街上确实不利索,等主任一定觉得这遭好了,总算出现一个扫街的。
扫街!
扫街!!
扫街!!!
他浑身哆嗦起来不能自己。
等什么!等什么!等什么!这是他对自己的呼叫,现今你是高成份,和地富不差上下的高成份,地富摘帽不算数,你招儿爹不扫街谁扫街?
你没有资格不扫街,你没有道理不扫街!
他翻身下炕,急急地从院里捞起一把竹扫帚,一溜小跑上了街。
村街很昏暗,寂静无声,天好像阴着,不见一丝星光,近处几幢农舍在暗中凶兽似的潜伏着。
他没看见一个人。
他站着。怔怔地站着。
传来一声沉闷的牛叫,过后村子复又安静。
袭来一阵深带凉意的夜风,他打了个寒颤。
莫非我听错了?怎么不见等主任?他冷了闪念。是我听马虎了?等主任没出来?没有人喊?妈的!我也叫鬼迷心窍啦!
他心里怅怅的,酸酸的,说不出是股啥味道。
又传来一声牛叫,这次他听出叫声很近,也很熟,他一下子醒悟了:是咱家的犍子,啊,它在要草料!他这时才记起:忘了喂牛。从昨晚回来就没喂过,把它给忘了。没准就是犍子的叫声把他惊醒,又联上了等主任,真他妈的……老糊涂啦。
他赶紧回院喂牛。
牛棚里更暗,只看见两只牛眼亮着。刺鼻的牛屎味儿。这几年种责任田,真得了犍子的济啦。耕地、拉庄稼。牛粪。招儿在家的时候喜爱这犍子,得空儿就割草喂,夏天拉到河里洗澡。那畜生,天生是种田的料儿,他不配去当兵,当初……
“唉……”他叹了口气。
牛嚼草的声儿真好听。
电灯把院子照得好亮啊,把牛棚也照得雪亮。招儿出的章程,说过年嘛,就得屋里屋外亮堂堂的。柱儿也像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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