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第62章


来由的。如果双伴儿当天被埋掉了,也就不会出现这种让全村人惊吓的事。这一点连同样听到亲生骨肉在寒夜的大街上絮絮叨叨的赵先全两口,也不存半点怀疑。他们知错改错,不再坚持原先的奇思异想,当天上午就着人将双伴儿抬到村外乱葬岗里埋掉了。
后来的夜晚就果然平静多了,小村人可以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大天亮。但这并不是说双伴儿就从此一去不复返了。石沟村毕竟是他俩的出生地,有还活着的他们的一家人,他俩隔三插五还回来一趟。这时,人们就又会听到他俩打出的响亮饱嗝,以及饱了不饱的相互询问。这自是后话不提。
7
一场大灾难到来之前,总会伴以某种特殊的征候,给人以提示与告诫。人的死亡也自是如此。这几天,尽管谋划行刑事宜一概是瞒着当事人小山与周若飞,但他们已感觉到死神正一步一步向他们追逼。岗哨由原来的一个增到两个,还有岗哨望他们时的那种不难破译的眼光,都很说明问题。只是在小山和周若飞之间,周若飞对此的警觉更甚,死亡的巨大阴影将他笼罩,使他夜不成眠。他一遍又一遍推敲着如何能幸免一死,逃脱这场劫难。结果又是一遍又一遍地绝望。一切都不可挽回啦,他对自己说。他知道自己(也包括小山)错过了一次机会,不,更确切地说是放弃了一次机会。那就是大年夜村长和他俩在磨房一起“过年”的时候。那可真是天赐良机,他本可以与小山一起将村长置于死地,然后弄断链锁逃脱。他现在还记得当这机会到来之际,他的心情是何等的兴奋与恐惧。他知道这样的机会决不会再有第二次。但他最终没有那样做,是因为那一刻他觉得冥冥中有一个神灵不断向他提出告诫:你听着,不能那样做!不能那样做!那个机会就这么放弃了。
在双伴儿连升连起在街上游荡叫喊的那个夜晚,关押在磨房里的周若飞和小山是村中唯一没听到动静的两个人。这或许因为他们是“外人”的缘故,村子的内部事务与他俩无关。然而也就在那个夜晚,他们嗅出了死神的气味儿。因此,那个夜晚于他们同样是极不平静的。夜已深了,两人都没一丝睡意,蜷缩在草堆上,眼光在“长明灯”昏暗的光线里闪烁不定。这时候周若飞对小山生出一种强烈无比的愤恨。从出门征粮到被抓,全部的倒楣都与这狗日的军需官有关。他是勾命的小鬼!唉,当初日本人刀搁脖子逼他就范,他一是怕死,二是怕连累家人,就苟活当了汉奸。这遭又要为当汉奸送命,这因果关系就像月落日出那般明确无疑。他并非不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也并非不知道汉奸当有的下场。有言道没吃死羊肉,还没见活羊走?那么多汉奸的下场都历历在目,连伪县长都被抗日队伍用计赚出城枪毙了。这些他都心如明镜。可一旦联系到自身,死,就不是他心甘情愿接受的了。他不由想到大年夜放弃的那次逃脱机会。尽管这放弃是受了诸多“综合心理”的引导,但一个重要因素却是客观存在的,即他和小山的命运当时并不明确,起码是他们自己不明确,他们还看到一线的生机。但现在就不同了,他已经像狗一样嗅到自己血的腥味儿了。他想,假若现在那机会再来,他会不会再放弃呢?他难以回答自己。
缘于绝望,周若飞突然起意要与“勾命鬼”小山进行一场较量。要么亲手杀了他(这样的行为说不上会博得人们的好感,而饶恕他的死罪),要么在精神上把他击垮,让他在最后的时刻与自己配合(比如真正的认罪,交待有价值的情报)。以此将功折罪,求免一死。总之,无论是仇恨还是功利,都令他执意要将这个狗日的日本人制服,打垮!
关押到如今已二十余天,周若飞已完全熟悉了周围的环境。身旁的石磨,石磨上面的油灯,屋角空空见底的粮囤,还有从半敞的屋门看到的在院中不断跺脚驱寒的岗哨。当然还有身旁命运与他系之一处的小山万太郎。日渐一日,他发现小山本来就丑陋不堪的面目变得更加惨不忍睹,像个糜烂了的葫芦。他甚至能嗅到一股刺鼻的糜烂味儿。小山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日本“鬼”了。这鬼不住地眨巴着眼皮,故作镇定从容状,这副嘴脸就使周若飞愈发地憎恨。
“小山君,在想什么呢?”周若飞问道,自然是用日语,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他和小山交谈,岗哨一般不予干涉,有时甚至还好奇地侧耳倾听。
“你在想什么呢。翻译官?”小山反问道。
“别再叫我翻译官好不好?”周若飞说。他真的感到翻译官这字眼很刺耳,像块一触即疼的疮疤。
“为什么不能这样叫?以前不都是……”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那好吧,就随你。”小山说,“感谢周君打破这长夜的寂寞。这几天我们一直沉默,沉默对人没有益处。”
“我们中国有句名言叫沉默是金。”
“你们中国的名言太多,我从你这里就学会了不少。可我觉得这句沉默是金不对。至少对我俩不对。要死的人了,话留在肚子里只能带到坟墓里去。”
周若飞听了小山这么说倒真地沉默起来。
“周君,你问我想什么是不?我又问你想什么是不?这说明人都有一种窥视别人内心的欲望。”小山说,“我可以和盘托出我的内心所想,反正就要死,无所顾忌。我希望你也能够同样。这样才对等,也有趣味儿。”
“我同意。”周若飞说。
“那好,那么。”小山显得有些兴奋,说道,“你先问的我,我就先说。我想家,真的很想家,想我的母亲和姐姐,一闭眼她们就在眼前出现。要是能见她们一面再死,也心安了。”
“就这?”
“还有,想喝酒。想喝了酩酊大醉。还想再吃一顿过年吃的饺子、猪肝、猪胃、猪心。我们日本人一向不知道家畜的五脏吃,全丢了。这次吃了,才知道好吃,是美味……”
小山絮絮叨叨地往下说着,后面的话周若飞没听见,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斟酌着如何回答小山。他惊疑地发现,自己此时此刻的想往与小山所道出的竟然那样相似。在死亡无可奈何的背景下,他同样是刻骨铭心地想自己的家,想在日本人炮楼底下担惊受怕的家人们,除此便是由饥饿而反射出对美味的渴求。他出身于富裕的家庭,从未领受到饥饿的滋味儿,这些时日他是真正领受到了。他感知到饥饿是侵蚀人体最猖獗的一种恶疾,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死亡。同时他开始理解那些被饥饿折磨的人何以会做出种种有失理智,有失体面,甚至有失人格的行为。小山的话勾起了他对那顿年饭的美好的遐想。
你怎么啦,周君?小山向发怔的周若飞问。
没什么。他说,你讲到哪里啦?
讲到吃。
哦,还想什么你接着说吧。
你还让我继续往下讲?
是。不是讲好了不许有保留吗?”
这个嘛……再往下讲就会把你吓一跳。
咋?
想……想女人。
操你妈!周若飞在心里骂了句。
咳,真想找个中国女人干一场。
操你妈!
中国女人比日本女人强得多。
操你妈!
做年饭的那女人很美丽,撩人心,真想……
住臭嘴!周若飞吼叫起来。
周君你咋啦?!
你混蛋!没那女人你早死了,你不思报,倒想歪!是畜生!
周君你真怪……
别说了,我不听。
行,我住口,你说吧。
我不说。
轮到你说了。
我不说。
你毁约?
我说出来也能叫你吓一跳。
你……想咋?
杀了你!
…………
明白吗?杀了你!
这个……我也猜得到,你想将功折罪救自己。
不完全。
还有啥?
想帮你。
帮我死?
帮你成全效忠梦。
这……
我看你苦苦求死而不得,我不帮你实在不忍心。
你想怎样取我命?
用手掐,用棍子敲,抓住脑袋往石磨上磕,样样成,任你拣一样吧。
我不挑拣。
不挑拣我就看着办。窗棂上挂着把镰刀,用它割脖子,死得痛快,不遭罪。
不……我不死。
你不死?
我不死,人死万事空。
这么说你先前的那一套是假的,是虚的。现在我才明白你们劳什子武士道是臭狗屎,是蛆虫……
你住口!
你让我住口就得让我用镰刀砍下你的头!
你……你说吧,你说吧,想怎样说就怎样说,行了吧。小山口气变软了。他权衡一下,觉得宁可忍受羞辱,也要暂时保住这条命。于是一度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