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第63章


你住口!
你让我住口就得让我用镰刀砍下你的头!
你……你说吧,你说吧,想怎样说就怎样说,行了吧。小山口气变软了。他权衡一下,觉得宁可忍受羞辱,也要暂时保住这条命。于是一度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小山终于低下了那颗倒置葫芦样的头,蔫蔫的没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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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武第二次去小古庄就见到了古连长。听赵武说清了事由,古连长笑了,道:“我说上次你干嘛老是问枪毙人这样那样的事,原来真有这档子事啊,不过今日才晓得你们石沟村是个吃斋念佛的庙堂地啊。”赵武被说得很难堪。可挖苦归挖苦,古连长还是答应了赵武的请求,只是说这几天太忙,不是来亲戚就是走亲戚,等一忙过就往石沟村去一趟,办这事。这时候天晌了,古连长挽留赵武吃饭。赵武早觉出了饿,就不再客气,留下了。吃饭间,赵武又提起那副猪下水的事,说收了麦子就来还。古连长说你这人也是太认真了,说到底不就是一口袋麦子的事吗?不还,一家人就扎着脖梗不成?赵武连说不行不行,赊就是赊,有了就得还的,古连长叹息说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你这当村长的也够难了。赵武摇头长吁一声,说难还在后头哩。
赵武却没有说对,难不是在后头,而就摆在他面前。他由小古庄回村,又像上次那样,刚进村就听到死人的凶信。这遭不是孩子,是老人。不是撑死,是饿死。而且一死就是七口,像被一镰砍倒的庄稼。赵武怔在街上,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咕:毁了,石沟村毁了。从眼下到麦收还有三个多月,这三个月石沟村可要不停地出殡,操他妈!
刚回家不久,玉琴就惶惶地进门,说扣儿又睡不醒了。赵武一听,拔腿就往玉琴家跑。扣儿躺在炕上,眼闭得紧紧的。赵武心里一酸,连唤几声,扣儿仍是一味地睡。摊煎饼!赵武吆不见回应。赵武转头见玉琴在暗自垂泪,就闭口了。他自是清楚的,借的那四十斤苞米年前就用光了,年后鬼子小山也不再有煎饼供应。那鬼东西好像也明白没啥指望了,不声不吭地吃起了地瓜面杂和饭。
说起来也是奇异,扣儿就像是村中孩童的首领,她一行动就一呼百应。上次她开始长眠,别的孩子也随她睡去,这次也是同样。睡孩子的家长走马灯似地一拨儿一拨儿去找赵武讨要“药饼”。可赵武再也拿不出。他告诫睡孩子们的家长,不能再指望村里了,也不能指望别人,各家要想各家自己的办法。他向大家交底:上次发的“药饼”是粮食做的。救治孩子的睡病凡是粮食皆可入药。其实这话等于不说,如果有粮食又何须于今日把粮食当成药物来寻?不过家长们终是救子心切,没别的指望就只好靠自己。女人们结队外出讨饭了,这自是要冒很大的风险。日本鬼子一向将女人视为他们的猎物,只要抓到便不肯放过。女人们用锅底灰将脸抹黑,一村一村地讨要。她们明白,讨要的不是饭食而是她们孩子的命。只要讨到一点用粮米做成的饭食,便飞奔回村,嚼了喂进孩子口中。男人们也在尽自己的所能。有的在村外挖掘鼠穴,以鼠样的行径从鼠口中夺粮;有的从林子里扑刺猬,网麻雀;还有的人在池塘打捞鱼虾,擒拿冬眠的青蛙和蛤蟆,到这种时候,庄稼人才晓悟到天地间可入药之物竟是如此之广泛,可以说整个世界都是一座大药库。睡孩子们在大人不遗余力地救治下开始一个一个苏醒。可另一拨儿孩子又接班似的变成了睡孩子。救治只能再继续下去。就这么睡了救,救了醒,醒了再睡,真是摁倒葫芦起来瓢。
有的人家则是祸不单行,既死了老人又睡了孩子。出殡和救治便在这一家人中同时进行。那份悲苦、艰难自不待言。长久的饥饿使人的体质日渐虚弱。出殡的人家难以请到挖墓坑和抬棺材的青壮。愿干的人也只为能吃上人家的一顿饭。在从村子到茔地途中,扛夫们踉踉跄跄的行进犹如舞蹈,几里远的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时而发生扛夫们晕倒的情形,那就得赶紧让后备扛夫顶上。吹鼓手也没有足够的气力吹奏,时断时续,时高时低,弄得腔不成腔调不成调,如同怪兽呜咽。冬天的阳光照耀着一行行穿白衣的出殡队伍,成为这偏远地面上惯常的一景。
人挪活,树挪死。逃荒的人开始陆陆续续离村。到哪里去,能不能再回来,连他们自己都十分茫然。反正食物是召唤,活着是彼岸。走前他们都和赵武说声,算是告别。赵武不加挽留,只说等年景好了就赶紧回来。金窝银窝不如祖先留下的穷窝。说得要走的人泪水涟涟。
在正月十五的前一天,方有在赵保原队伍当兵的儿子全保突然回来了。他没穿军服。腰里却别着匣子,神气话现地在街上转悠。他说这次回家一是探亲,二是从村里为他所在的赵部招募新兵。他把在赵保原队伍里享的福说得天花乱坠,不仅饽饽猪肉粉条管够,还每月关饷。关饷不关饷倒在其次,有饭吃却是对饥肠辘辘的人不可抗拒的诱惑。青壮年中许多人被他说得心族摇晃,一齐围着追问他说的是真是假。全保赌咒发誓说是真。他让人轮流捏捏他的胳膊和大腿,说不吃猪肉粉条能长出这等坚硬的疙瘩肉吗?这倒也是。许多人当即表示愿随他去莱阳,过了十五就走。这其中许多人是村里的民兵。这事很快传到赵武的耳朵。他没阻拦村人外出逃荒,可对要去参加赵保原队伍的人却表示了坚决的反对。他指出,赵保原的队伍与正宗汉奸队伍没啥两样,谁去谁要沾一腚狗屎,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赵武的这些话传到全保耳里,他大模大样地来找赵武,说:“赵武叔你当的这个小小村长不过是井底之蛙,外面的事懂得什么?敢对赵保原司令满嘴的不敬。你赵武叔要算得真正的抗日,咋连杀个日本俘虏都不敢下手?”全保一边说一边从腰里拔出枪,说即刻去将在押的鬼子汉奸结果,叫村里人看看他赵全保在外面是不是抗日。赵武大怒,挥掌朝全保掴去,这才把全保震住。但在过了十五之后,全保还是带着一伙惦记着饽饽猪肉粉条管够的青壮去了莱阳。
死的死睡的睡走的走,石沟村像一个被风刮落的鸟巢,支离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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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凤伟作品
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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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一拖再拖,村抗日政府终于决定于正月十七日这天将两名在押人犯处决。数算起来,人犯押在村中已一个月零四天,大大超过抗日队伍指示的处决期限。年后的拖延主要是等“刀斧手”古朝先的到来。原以为他很快会来,没想到过了十五仍不见他的人影。赵武心里犯疑,猜不透他是忘了还是改了主意。可他不想再去请第三遍。上次古朝先的嘲笑虽没有恶意,可后来一想起心里就发虚,不自在。还有狗日的全保,他说的那混帐话更刺痛他的心窝。咱石沟村自己干!他发狠似的对赵志说,不能当怂包让别人耻笑。咱自己干,谁也不用找,你和我一人毙一个,咋样?赵志说行。这事就定了。
这天早晨天气阴晦,冷风嗖嗖刮进院里。赵武起来后破例给两人犯做了早饭。按照“规矩”,这顿饭应准许人犯可着心意讨要。可不行,要了他也拿不出来,依旧是地瓜面萝卜杂和饭。饭端上石磨,赵武想想又将过年剩下的酒倒了两盅,算是补偿。这几天,人犯小山和周若飞已是惊弓之鸟,见今早反常,有饭又有酒,立刻明白今天就是死期,顿时蔫了。饭没动,酒喝了。这时赵志就带着临时成立的行刑队进了院。一色荷枪实弹的民兵,两个人手持白色亡命旗。气氛顿时变得紧张,杀气腾腾。五爷没来,叫过他,他不肯来,理由还是这码事不归他管。孙一更老师来了,由他向人犯宣读死刑判决书。尽管一切都难以正规,可赵武仍坚持按章法行事。他向孙一更老师点点头,孙一更便开始宣读。许是天冷的缘故,孙一更宣读时身子不住地抖,声音也抖,并不时念错。赵武不满,却也无奈。也许孙一更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无地自容,念完就赶紧退到人后面去了。
赵武冲周若飞问道:“刚才念的你听见了吧?”
周若飞不应,面目和身子都僵如石木,似乎已被那一纸文书杀死。
赵武再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周若飞仍没有动静。
赵武又说:“有话只管说,给你家里人带话也行,让孙老师记记,以后给转过去。”
这时,周若飞的眼珠动了动,“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嚷:“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赵武说:“你当汉奸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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