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282章


但,东宫未被动摇,右相则深感后患未除;后患未除,便将走狗烹掉,并非上策;且又因东宫无恙,改兴大狱诛逐不附己者,抛弃他这一柄得心应手的“吉钳”,也对己不利。真所谓流水无意,落花有情。命运捉弄着右相的心计,让他仍不能摆脱这个他近年来越来越急于摆脱的吉温!
既摆不脱,就让他升一升?然而,小小升擢,只会招来他的迅速反目;按他之意升擢?一旦树大根深,要拔除又谈何容易?他不是宋璟、姚崇、张说、张九龄、李适之;更非王毛仲、周子谅、韦竖、皇甫惟明可望其项背者。他太多地参预了这一个又一个机阱的设置,不可谓不知己而复知彼!更有使林甫担忧者,谋除先太子瑛、光、瑶二王之事,他也参预得太多,所知者太多了……让一个知他隐秘如此之多的人升擢于高位,岂不是亲手为一头时时对自己虎视眈眈的猛兽添上翅膀么?
绝不能升擢吉温,然而也尚不能摆脱他……
步入政事堂的李林甫,不禁望着案上灯光,怔怔无语。
……大人久处钧轴,怨仇满天下!一朝祸至,欲为锄园役夫,可得乎?……”
这时,儿子李岫忧心忡忡的劝告声,又出现在他的耳边。他,独自皱眉暗叹:“是呀,连身边心腹,也暗成仇敌……然事已如此,将若之何!”
暗叹着,吁出一口长气的右相,却似乎恢复了几许精神。远远的,两市灯节狂欢的声浪,时高时低地溢入大内,传到这大唐中枢省台。李林甫将披在身上的锦袍徐徐脱去,挂在座后的承衣钩上。一种急于挥洒的欲望使他柳眉下的两眸变得炯炯有神。他从座旁的青花瓮中取出丈二大宣纸来,展铺案上,然后从玉砚旁的笔架山上,取过一支越管宣笔来,似乎不假思索,在宣纸上挥毫畅写……
皓月愈向西斜,将紫薇朽干枯枝,映满政事堂前的灰壁、窗棂。而右相笔下,那丈二宣纸上,却显出隐隐青山,悠悠碧水;一叶叶载着鱼鹰、张开网罗的渔舟,正顺流而下……
第四章
大唐天宝五载、即公元七四六年秋七月丙子,开元天宝圣文神武皇帝李隆基,因频接将作少匠韦兰、兵部员外郎韦芝为其兄、原户部尚书韦坚讼冤疏奏,益怒,下敕将江夏别驾韦坚长流临封,韦兰、韦芝齐贬岭南,其属、太常少卿韦斌贬巴陵,坐与诸韦、皇甫惟明、李适之联结朋党的睢阳太守裴宽贬安陆别驾,河南尹李齐物贬竟陵太守。仅诸韦亲族连坐被敕处流贬的就达数十人。其中,韦坚之甥、继承御弟李隆业薛王爵位的李琄,也贬夷陵别驾。
冬十月,侍御史杨国忠奏告太子属下、三品内官杜良娣之父杜有邻、姊夫左骁卫兵曹柳勣与著作郎王曾等妄称图谶,交结东宫,为韦氏兄弟、李适之、李邕等讼冤不止,以至指斥天子。皇帝怒敕右相李林甫、侍御史杨国忠、驸马崔隐甫、中丞御史吉温会同大理三司鞫审,至十二月甲戌,杜有邻、柳勣、王曾受李林甫、杨国忠刑逼、示意,连引朝官、外任官数百家,遣快捕捉拿京师按审,以至诸牢人满为患,右相令于长安别造推事院审处。杜有邻、柳勣及连坐众官皆杖死,一时尸积大理,中外震粟。
大唐天宝六年,即公元七四七年春正月辛巳。皇帝李隆基,允准贵妃杨玉环之请,御驾不返京师接受新春大朝贺,诏由太子李亨与右相李林甫主持元月灯节大酺。皇帝与贵妃在骊山温汤与随驾文武欢度元宵佳节;并依左相陈希烈所请,于西绣岭高筑神坛迎祀司春之神青帝。
皇帝携着贵妃前往青帝坛,又接李林甫、杨国忠奏疏,言说诸韦、李适之、李邕等妄辩不已;其流贬人亦谋划不轨。皇帝敕准着将李邕于青州杖决;并遣御史即于贬所赐韦坚、韦兰、韦芝、李适之等死;同时,敕令所遣御史过地,重行审勘流贬之官,得便宜处置。
御史中丞吉温,特命西京推事崔隐甫,亲率所遣御史,捧着皇帝敕书,分赴岭南、江淮诸道州县。两路人马出京师不远,便似九头恶魔一样,开始了京畿之外的嗜血生涯……
青州在河南道之北,紧邻渤海,南望东岳泰山。此时,潼关之内,虽然春寒料峭,但河水业已渐渐解冻。而这远距京、都两畿、处于本道北端的州城,却仍被渤海湾中的狂风寒流紧相笼罩,毫无青帝降临之兆。
“禀刺史大人!钦差大臣、御史中丞吉温的排马急牒已到本州!”
坐衙将毕,正要散衙归去、拥炉御寒的青州刺史,一听司马禀告,不禁寒颤不已、冷汗淋漓!
按制:凡御史所经之地,沿路郡县都要供给驿马备其驰驱。御史未至之前,便令人役先到即将经过的州县,交递安排驿马的牒文通知,这便是“排马牒”。
代表皇帝访外官优劣的御史,本来就令外官们闻风惶恐,而闻名朝野的右相手中这柄“吉钳”即将来到青州,虽然明知其为奉敕杖杀原北海太守李邕而来,但这位刺史仍闻名而胆丧。他失神地接过司马呈上的排马牒,只慌张地看了一下,便象要急于甩弃炙手的烙铁那样,又匆匆地将那牒文塞回司马手中,忙问:“钦差……大人,不在本州小住一日么?”
“卑职业已向递牒亲随打听过了,”司马悄声回答道,“钦差大人急于赶到宜春,不在本州停留。”
“呵,那是,那是!”从属官的回答中,明白吉温将此行重点放在去岭南收拾原左相、现在宜春罢职待审的李适之身上,他稍稍稳住心神,复悄声问道:“所备物事,皆已备齐了么?”
“大人放心,桩桩齐备!”司马知道刺史所问是送给吉温礼物之事,忙答。
“不可大意,再仔细清点一番!”
“卑职领命!”
“命本州官民人等,即刻随我去蓬山驿迎候钦差大人!”
蓬山驿离州治三十里,为讨吉温之喜,少遇意外之灾,本州州县众官,也就甘心受此奔波了。
司马正领命欲去,刺史才想起最关紧要的事来,忙唤住司马,焦急地轻声相问:“犯官!犯官作何区处,钦差有谕否?”
刺史所指犯官,就是解在州牢里待审的原北海太守李邕。钦差来到青州,并非仅仅路过,而是有圣命在身的。怎么只交递排马牒文,而全然不提李邕之事嗯?
“唔……”司马正要禀告,但往堂上一望,却住了口;刺史明白过来,忙一挥袍袖,堂上史佐、人役忙散衙退去。
“禀大人,这排马牒便是犯官勾魂之票,还待钦差降什么谕令呢?”见众人散去,刺史也离了座,靠近司马。司马垂袖答道。
刺史仍未回过神来:“排马牒?勾魂票?”
“大人!”司马也靠近一步,说道,“你难道就没有听说?凡吉大人排马牒所到州县,那些被此案坐连而遭受流贬的犯官,或服药自杀,或自缢而死。因之,吉大人所过京、畿二都及本道,奉敕赐死或鞫审之人逾数百,而吉大人亲自动手的,不过三、五七人么?……故尔排马牒一道,只消让狱吏传入牢中,让李邕知晓,他自会区处自己的性命,又何劳钦差口谕!”
“这这这,”刺史一听,脸色骇得惨白,抖得牙关乱响,他好不容易才点了一下僵直的头脖,表示明白了。但一瞬间,他却焦急得结结巴巴地对司马道,“这、这只怕不成!”
“大人所指何事?”
“只凭排马牒……那那李……邕只怕不会向钦差送上他的性性命!”
“那,自有钦差大人定夺了……”
“禀太守!钦差、御史中丞吉温‘排马牒’递到本郡!”岭南道宜春郡衙后堂,由州府兵卒监禁堂中的待鞫太守李适之,听完了郡衙书吏跪地禀告,只微微睁开双眼,朝书吏一颔首。然后,他语调凄惶地命道:“将~~药~~呈~~来!~~”
那书吏嘴唇抽搐着,连应答之声也未发出,便退出了后堂。
去年被贬出朝时,只有东宫供奉李泌、尉卫卿、秘书监晁衡去灞河相送。不过半载,此刻若叫李泌、晁衡与李适之对面相逢,只怕这两位挚友,在一时之间,也认不出昔日的左相了。
免冠盘坐后堂的适之,不仅须发骤白,而且顶发衰落,眼下连发髻也挽不成,只能让那稀疏的银丝,散披项间。因忧愤、不眠、狂饮烈酿,那往日呈现着睿智之光、洋溢着俊逸神韵的面容,现在变得蜡黄、浮肿,黑斑点点,好似夏日落水的尸面一般!这脸面、神情,不仅挚友难识,就是他自窥铜镜,也认不出镜影属谁!
虽然去岁出京,李泌、晁衡还弹泪相庆,贺他只受贬嫡,性命得全。他那时便就猜到了会有今天。到任后,道、州官员仍因他左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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