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家族档案》第4章



老杨也喜欢点点。他说,他和点点投缘。点点大哭大闹不讲理的时候,奶娘把乳房(他把这个念成“咂儿”)塞嘴里都不干,只要他抱过来就破涕为笑。不知道是不是他杜撰,反正点点不吃奶了,有了记忆以后,和老杨确实亲密。
一晚,爸妈请客,请的好像是当时驻苏联大使刘晓夫妇。
点点小,只许早睡觉。舍不得热闹,不敢说,委屈,想到哥姐们许上桌,一定快乐无比,又嫉妒。入夜,间壁觥筹交错,客人们谈笑声不绝于耳,尤其是刘晓夫人的开怀大笑声僚亮无比,睡不着,没事做,只好半真半假躺在床上矫情地哭。又想让人听见,又不想让人听见,那声音就不大不小。老杨许是端菜路过,许是做完菜出来转转,听见了,蹑手摄脚走进来。
“嗨!不点儿,哭啥?”
点点当然不理,还哭。
“你听……”
点点一愣,先是不哭了,然后竖耳朵听,墙外传来吆喝声:
“萝卜赛梨哟……”
老杨说:“吃吗?”
点点干脆涎着脸:“吃。”
“你等着。”
一会儿,他举个青皮水萝卜回来。
萝卜已经削好,青皮像绿萼,红瓤像红花。
点点和老杨你一块,我一块,掰下花瓣往嘴里送。吃完了,老杨说,没的说了,睡觉。
点点心满意足,乐嘻嘻倒头便睡。
从此记住了那萝卜,那吆喝。
那晚,对无端寂寞的点点来说,那萝卜岂止赛梨。
又一次,点点从幼儿园回来。
妈妈问:“洗澡了吗?”
点点说:“洗了。”
妈妈又问带点点的阿姨,阿姨说:“没洗啊。”
妈妈是问回家以后洗澡了没有,点点是说在幼儿园已经洗过了,阿姨是说在家里还没洗过。妈妈以为点点不喜欢洗澡,没洗也说洗过了,就对点点说:“妈妈最恨小孩子说假话。”
点点小,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一会儿,点点撅着嘴进了厨房,没想到老杨蔫蔫地说,他刚才在一边全听明白了,仨人的话两岔着呐。
点点一下子热泪盈眶,从此把老杨引为天下第一知已。
老杨的一只手,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像鸭掌一样有一层膜联着。这是大秘密。相信别的兄弟姐妹一定没见过。因为点点只在特别听话的时候才能看。点点考了五分,回家告诉了爸妈之后,又去向老杨献宝,老杨一听,乐了,伸出大手说:得,没的说,这回得看看。点点就像得了大奖赏,把那层奇怪的膜凑在眼前看个够。
点点有事没事的老往厨房跑,老杨做活,点点看。红案、白案,切菜、和面,有趣得像游戏。
老杨抻面。
先把案上面粉堆成小山,然后从容加水,山塌陷处流水潺潺,一时间山水俱消溶。老杨便腰膊轻展,掌间生风,一团面随他手臂翻动,像个活物一般跑遍巨大案板的每处角落。待揉按再三,最后置案板中央时,面团晶莹润滑、生动新鲜如薄壳巨卵。
老杨说这叫三净:面净,案净,手净。
老杨有一副典型北方汉一子的高大身材,当他拉开架子准备抻面的时候,头发尖上都放射出肌肉一般的弹性和张力,他两眼放光,鼻翼微微张开,活像匹健壮激动的马。面团随他双手起飞,则像一条嬉戏的游龙。一匹马一条龙,生动之至。老杨则如舞蹈一般:拉、拽、神、引,兴起时以面击案,咚咚有声。点点则屏气凝神,快乐非凡。正眼花缭乱,乐不可支的当儿,一条面龙早已被老杨拿捏得俯首贴耳,渐渐如丝如缕,成百上千。待抻抻拽拽,颤微微下在滚水里,以二尺长竹筷挑散时,面已熟。
一屋子的热气中,影影绰绰地只见老杨叮叮当当把蓝花白地儿细磁碗,八个、十个,依次排开。面捞入碗中后,配鸡汤色清如水。每碗面和汤的分量相当,面静卧汤中,白优雅如浴中美妇,碗碗看过去,那精美绝伦的姿势绝不走样。而且,席上有多少客,这白汤龙须面就有多少碗。一根不多一根不少。就像从和面起就严格计算,丝丝入扣,分毫不差。
后来,点点也看过不少抻面表演,却总觉表演者不像马,他们手中的面不像龙。看客们又过于大惊小怪,不像点点当年那样朴素、虔诚。于是就难免感叹:一龙一马,把个小孩子乐得前仰后合,得见这美妙场景者,世上可有第二人?
老杨杀鸡。
先磨刀:霍、霍、霍,极有气势。一般的鸡,听此声已骨酥筋软,摇晃而不能站立。大胆些的,待老杨挟鸡头人两翅间,另一手在弯曲的鸡颈最突出部,噌地拽下一把鸡毛的时候,也就魂飞魄散了。此时,老杨一改平日的忠厚善良,恶狠狠手起刀落,寒光闪烁处,碧血飞溅。此时,地下早放好二青瓷大碗,鸡血汩汩流人碗中,少许粗盐在鸡血冲击下慢慢溶化。加盐是让鸡血凝后鲜艳柔嫩,好看,好吃。点点每每看得胆怯而激动。血腥得紧了少不得双手掩面。尤其是那只被放了血的鸡,苍白着脸在墙角挣扎的最后关头。不过,逢年过节才有杀鸡宰鱼的事,所以,但有机会,点点绝不放过。
童年乐趣,智慧者在自然,识实务者在知识,有大志者在做帝王游戏。愚钝浅薄如点点者,说来惭愧,在厨房。
后来念书时才知道亚圣③认为凡君子先要有菩萨心肠,不忍看杀生,故曰:君子远庖厨。这种不入君子流的行径很使点点自卑过一大阵。
点点渐大,喜欢上厨房的陋习仍不能改。尽管从大人们的眼神和脸色中越来越知道往厨房里跑的不应该,但就是无法抵御厨房的诱惑。时间长厂,老杨也开始不自在。有一回他挺没来由地说:“点点,你是大姑娘了,别老往厨房跑。”
嘻皮笑脸地不理他。他就越发严重地叹口气:“你是学生,要有个学生的样子,又是个姑娘,不能没正形儿。我一个厨子……我怕什么?”
老杨的话一向好懂,这回却让人费思量。还不光是话,他神情怪兮兮的让人难受:点点再问,老杨却不再说。点点去问别人,别人也怪兮兮的样子,说:“老杨是怕人说闲话呗”
点点如堕五里雾中。
以后点点去厨房少了,一是功课渐渐忙起来,另一个是不耐烦猜老杨话里那些越来越曲折难懂的意思。比如偶然去厨房,老杨又会说:点点真成大姑娘了,把老杨忘喽。
再后来,老杨走了,调到别处工作去了。招呼也没打一声。
点点大吃一惊。先是以为老杨生了气,嫌点点忘了他。后来又以为是爸妈生了点点的气,嫌点点老往厨房跑,耽误了功课,就把老杨调走了。
生平第一次觉得惆怅莫名。
再后来,知道两者都不是,老杨调走的原因是军委服务处从四川找了一批厨师。因为当时中央和军委的首长里四川人很多。朱德、邓小平、陈毅、聂荣臻、刘伯承……,爸爸那时已经从公安部到了军队,所以就有了一个四川厨师老张接替了老杨的工作。加上点点后来真的大了,就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老杨还是逢年过节的来看看。爸妈会问他现在的工作累不累,家里人都好不好。他也问爸妈工作忙不忙,身体好不好。再就是问点点在不在,点点长成大姑娘了吧。不在就算了,在就看看。她要忙就不用叫了,看耽误了功课,带好儿吧……
有时候不免遇上了,点点便摆出知书达理的样子问候他。他也没有多的话,只说看见了就放心了,放心了。
有一回,一个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在旁边大咧咧地说:“吓,首长的女儿,在这个大院子里住着,我们一个警卫班呐,你有啥不放心的嘛。”
老杨脸上就红一阵,白一阵。
另一个知道点原委的说:“你知道个屁。老杨在这儿的时候你小子还穿开档裤呢。”
老杨的脸上就更红一阵,白一阵。
“文革”开始,再没见到老杨。
一晃十多年!
1978年,我好不容易大学毕了业,在军队的门诊部当了一名军医。一个姓杨的老护士说,有个人打听你呐,说是你们家原来的炊事员。跑去一看,是老杨。
老杨忠厚整洁的样子如前,但神情优郁。他说马上要退休,组织上说他是党员,要带头退,他同意了,可心里不高兴。他说自己身体还好,技术没人可比,除了下肢静脉曲张引起的一点皮肤溃疡……,辛苦了一辈子,离开工作好像什么都没有了。说着说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点点赶紧打岔,问他现在的情况,老伴、儿女们都好不好,有了几个孙儿孙女了。还问他现在在哪个首长驻地,要是真不想退,就跟那个首长说说。
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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