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之晨》第58章


他猝然一惊,只见她躺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眼睛却是睁着,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主自语,不知已然醒了多久。
他不由得松开了手,上官直起了身子,单手抵在他的胸口,一双沉静的眼睛清清静静地望着他,没有敌意,却带着些他更不敢面对的诚意。
只听她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经此一遭你可知道了?刚才那番便是你天山玄楼的人不可动情的原因。天山上人,若是动情,便会走火入魔。你若喜欢我,想跟我和孩子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共享天伦,便要废去武功做一个普通人。若是舍不得这一身的绝世神功,舍不得一方城主泼天的权势,你我便再不能见,方能保全你的性命。”
她垂着头,浅浅一笑,那笑却看得人想哭,再次开口,声音却又低了一层:“从前我有着自信,想着你往日待我的情谊,纵然忘记了我,只要再遇、只要知道了前尘往事,总还是会喜欢我、顾念我,为着我不顾一切。到了那时,你若没有武功,凭着一方城主从前惹下的仇怨,这隐居也必然隐不安生。所以我这些年来,做了好多事,想要为你拆了一方城,为我们今后平静的生活铺平道路。哪知道……忘记就是忘记了,忘记了便是什么都化为乌有了。你说得不错,纵然知道从前发生过什么又如何?这清心诀一练便似转世投胎,新的这一世纵然物是人在,但情已不再,又和陌路有何分别,如何又能用前世之事强求呢……我如今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如何选便由着你自己吧。”
她轻轻地说完,起身欲走。白晨拉住她的手,却因心中迟疑,并不坚恳,让她轻轻一抽便抽了出去。
两人均自愣愣地垂头看了一眼空空的手,指尖那一痕温热在夜风中只一瞬便都散尽了。上官轻声一叹,转身而去。白晨闻得叹息急急抬头,只见青影如烟,已然飘到了坑洞的另一头,半隐在稀疏的月光之下,凝成一抹自己触不到的清冷。
坑中二人不过相距十数步,却似横隔着千万山阙,百丈鸿沟,任你神功绝世,也跃不过去了。
这一夜静廖无声,白晨脑中翻江倒海,想着自己纷乱复杂的心事,越是如此,身形越如泥塑的一般动也不动。而上官坐在远处,听着背后静默,心中一阵凉似一阵,也如个玉雕,端坐凝身。两人一夜无话,却也都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自顶上丢下两个荷叶包和一竹筒水来。上官转身拾起,拆开外头的层层荷叶,露出里面的糯米团子来,想是龙应天差人送来的吃食。她留下一个,将另一个递到白晨跟前。
白晨抬起头来,直吓了上官一跳。只一夜未睡,他便似憔悴了许多岁,发髻松散,双眼无神,两颊也似削了下去。他没有看那糯米团,只失神地望着上官,开口喉间一片沙哑:“你说……我该怎么选?”
上官黯然摇头:“那是你自己的事。”
白晨垂下头去,半晌,缓缓地摇了摇:“我想了一夜……还是不知道。”
上官苦笑了一下,轻轻地将那团子放到他掌中,温言道:“那就慢慢想,待日想通了,再来找我们也不迟。”
白晨略略抬眸,目光落到了她的肚子上,唇角不由得一牵,迟疑着问:“他……他可会动?”
上官“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不过三个月,瞧都还瞧不出来呢。阿蘅说,要五六个月的时候,才能觉出他的动静呢。”
她笑着,脸上露出说不尽的温柔暖意,白晨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一时竟瞧得痴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阿蘅……可是从前草庐医圣的那个弟子?”
“正是她。”
白晨神色一松,喃喃道:“有她在旁看护,我也好放心一些……”
上官听出他语中的离别之意,不禁心中一阵酸楚。两人一时默默无言,上官收了手,提醒了一句:“吃些东西吧。”然后便又坐了回去。白晨抬起头,看着她寂清的背影,心中难受,却不敢许诺些什么。
到得晌午,又有人来送饭,上官朗声一句:“请你回去与龙应天说一声,就说上官答应了他,将叶盛夏自水阁中请出来,与他一叙。”
那人出去传话不到一刻,龙应天便赶了过来,笑问上官:“夫人果然聪慧,在下还什么都未说,便让夫人猜着了。”
上官冷笑:“也多亏了你将我困在此间,左右无聊,便只好想想自己是怎么摊上事儿的,一个人,但凡盯着一件事想,总是能想明白的……我自离开一方城后,城中还未安排出去,尚归城主所管的好友已然不多了,想想他们各自身上的故事、结的仇,七七八八的也就这样吧。叶盛夏那死对头外号叫作‘将天龙’,原名是应子龙(详见《一方之晨1》第三十一章),龙应天、应子龙,你说说你,既是要隐姓埋名的,这新名字三个字里倒有两个是旧字,名字取得这般不走心,还不如不换呢。”
龙应天哈哈一笑,道:“在下读书读得少,也取不出什么新鲜名字来。倒留了破绽,教夫人和城主笑话了。”
白晨在旁安静听着,知道龙应天此番不是冲着上官去的,心中不由得一松,紧接着却又想:“我为什么要这么担心她?难不成还真要为了一个女子废了武功隐姓埋名不成?”一时间便又踌躇不定了起来。
上官面上笑意更凉:“当年你武功不及他,折了山寨赔了夫人才保住了一条命,如今敢自寻上门,显是遇到高人,习了厉害的功夫,这才仗了你的胆,巴巴地前来寻仇了。”
提及旧伤,龙应天的神情却是没有一丝变化,仍旧带着谦和之意,淡淡笑着:“夫人不必来激在下,在下筹谋了这么多年,究竟是武艺精进还是布了阴损陷阱,总归不过是我和那姓叶的两人之间的事。他若当真厉害,让我多年部署都奈何不得,那在下也只有认命,反之,便是他的命。夫人,你说是不是?”
“我如今的境况,哪里还有闲心来套你的话……不过是心寒罢了。”
龙应天一怔:“心寒什么?”
“为你家夫人心寒。她当年甘愿自尽以换得你的性命,你道她是为了见到你殚精竭虑多年,为她报仇吗?你道如此,她在天之灵是会安慰还是赞你一声了不起。”
龙应天的脸色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声调微沉:“夫人如此说,是妄想凭着三言两语,就让在下放弃复仇么?”
上官不想再看他的脸,冷冷的“哼”了一下,眉眼之中是浓浓的嘲讽之意:“当然不是,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若是现在叫你放弃复仇,你后半辈子又要靠什么活下去?说到底,你如今这条命也不过是靠着‘叶盛夏’这三个字撑着罢了。都已经可悲至此了,哪里还值得人去费心试探劝诫。”
龙应天却兀自服气:“若在下没有打听错,那姓叶的这些年来也不算过得风生水起,难道在夫人眼中,他溺死在酒坛子里倒比我这一心复仇的还要更有出息?”
原想她与叶盛夏是好友,自是要帮着辩驳几句,龙应天连不屑一顾的神情都已经摆好了,哪知上官只是嗤之以鼻,嫌弃道:“若论出息,你们两个半斤八两,都和这俩字沾不上边。不愧是一个师门里出来的,连那自艾自怜的性子都是如出一辙的。幸好你们自私薄情,下山后便再没有回去看望过师父,让他老人家心头舒畅,多得了几年阳寿。”
若不是她提起,龙应天几乎便是要忘记了当年的授业恩师。当年磕头拜师的时候,他心中是对自己发过誓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此生定要好好报答师父的授业养育之恩。当时的言之凿凿恳切真诚,如今想来恍如隔世。其实何止这句,千帆过尽,少年时的种种誓言原以为会深刻入骨,其实最后还是会如烟消散,甚至再也记不起来……甚至,他也仿佛刚刚记起,那个人,在最开始的时候,是他的师弟。那个他总是嫌弃没用,却容不得他人欺辱半分的同门师弟……
龙应天不敢再细想下去,甚至有些害怕继续和上官这般闲聊下去。多年来积攒的城府和心机,在这女人面前竟尔薄如蝉翼,不堪一击。她那柳眉一挑,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轻蔑之情,然后就轻而易举的将人给看穿了。
只见她又续道:“其实也是你们糊涂。你想,你要他的命,他真死了,你也没了活着的理由,多半也是要寻死的。既是这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又何必要做的这样麻烦呢?你让我修书一封,着人送回水阁去,你俩约个时辰一同自尽,我再将你们的墓修在一处,互证已死,不就完事儿了么?蛰伏多年,报仇雪恨……哼哼,笑话一场!不过是找个好看些的理由,不敢自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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