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传》第44章


由此观之,则二千年来所谓经学者可见矣。由宋迄明, 是为别子,虽有所得,无与大宗,而两汉隋唐之绪, 发挥光大以极于本朝,其最伟之绩,不越章句。夫并 章句而未解,更靡论于大义,斯固然矣。然谓既解章 句,则治经之业已毕,而此外更无余事,天下有是学 术乎?即贾、马、服、郑、徐、刘、陆、孔、惠、戴、 段、王诸经师,亦岂敢谓其学即为经学,不过曰吾之 为此,将以代世之治经学者省其玩索章句之劳,俾得 注全力以从事于讲求大义云尔。讲求大义,实为治经 者唯一之目的,玩索章句,不过为达此目的之一手段。 误手段以为目的,则终其身无所得于经,人人如此, 代代如此,而经学遂成无用之长物矣。夫必明大义然 后乃可谓之经学,既无所容难,然则当用何法以求诸 经之大义乎?此实最难答之一疑问,而二千年来几许 之大儒谦让而不敢从事者,正以此也。夫吾所欲明之 大义,亦欲明其确为此经之大义者云也。然必如何而 后确为此经之大义乎?是必亲受之于删定诸经之孔子 乃可,即不然,亦受诸其徒,更次则受诸其徒之徒, 受诸其徒之徒之徒。质而言之,则非有口说,莫知所 折衷也。准此以谈,则惟先秦诸儒,可以言经学;次 则西汉诸儒,犹可以勉言经学。自兹以往,口说既亡, 而经学在势当成绝业,后之儒者,所以不敢于求大义 者,凡以此也。然使长此以终古乎?则孔子之删述六经,果留以供后人玩物丧志之用,率天下之人而疲精 敝神于章句训诂名物制度之间,而于天下国家一无所 裨,何取此扰扰为也!故夫后之儒者,既不得亲受口 说于孔子若孔子之徒,毋已,则亦有独抱遗经,以意 逆志,而自求其所谓大义而已。所求得之大义,其果 为孔子之大义乎?所不敢言也。然但使十义之中,有 一义焉合于孔子,则用力已为不虚。就令悉不合焉, 而人人遵此道以求之,必将有一合者,又就令无一合 者,而举天下以思想自由之故,性灵愈浚而愈深,或 能发古人未发之奥,不特为六经注脚,且将为六经羽 翼,其为功不更伟耶!吾以为生汉以后而治经学,舍 此道末由矣。苟并此道而不取焉,则无异于谓当废经 学而不许人以从事已耳。以此道治经者,创于先汉之 董江都刘中垒,而光大之者荆公也。 荆公执政,自著三经新义颁诸学官。三经者周官 及诗书也。周官义为公所手撰,诗义书则义则出其子 X及门人之手云。今录其序。
《周官义序》云:
士弊于俗学久矣,圣上闵焉,以经术造之,乃集 儒臣训释厥旨,将播之校学。而臣某实董周官,惟道 之在政事,其贵贱有位,其后先有序,其多寡有数, 其迟数有时。制而用之存法,推而行之存乎人,其人 足以任官,其官足以行法,莫盛乎成周之时;其法可施于后世,其文有见于载籍,莫具乎周官之书。盖其 因习以宗之,赓续以终之,至于后世无以复加,则岂 特文武周公之力哉!犹四时之运阴阳积而成寒暑非一 日也,自周之衰,以至于今,历岁千数百矣。太平之 遗迹,扫荡几尽,学者所见,无复全经。于是时也, 乃欲训而发之,臣诚不自揆,然知其难也。以训而发 之之为难,则又以知夫立政造事追而复之之为难,然 窃观王者立法就功,取成于心,训迪在位;有冯有翼, 知知不倦,心服承德之世矣。以所观乎今,考所学乎 古,所谓见而知之者,臣诚不自揆,妄以为庶几焉。 故遂昧冒自竭,而忘其材之弗及也,谨列其书为二十 有二卷,凡十余万言,上之御府,副在有司,以待制 诏颁焉。谨序。
《书义序》云:
熙宁二年,臣某以尚书入侍,遂与政。而子X实 嗣讲事,有旨为之说以献。八年,下其说太学,班焉。 惟虞夏商周之遗文,更秦而几亡,遭汉而仅存,赖学 士大夫诵说以故不泯,而世主莫或知其可用。天纵皇 帝大知,实始操之以验物,考之以决事,又命训其义, 兼明天下后世,而臣父子以区区所闻,承乏与荣焉。 然言之渊懿,而释以浅陋,命之重大,而承以轻眇, 兹荣也,祗所以为愧也欤!谨序。
《诗义序》云:
诗三百十一篇,其义具存其辞亡者六篇而已。上 既使臣X训其辞,又命臣某等训其义,书成,以赐太 学,布之天下。又使臣某为之序,谨拜手稽首言曰: 诗上通乎道德,下止乎礼义,放其言之文,君子以兴 焉,循其道之序,圣人以成焉。然以孔子之门人,赐 也商也,有得于一言,则孔子悦而进之。盖其说之难 明如此,则自周衰以迄于今,泯泯纷纷,岂不宜哉! 伏惟皇帝陛下内德纯茂,则神罔时恫;外行恂达,则 四方以无悔。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则颂之所 形容,盖有不足道也。微言奥义,既自得之,又命承 学之臣,训释厥遗,乐与天下共之。顾臣等所闻,如 爝火焉,岂足以赓日月之余光?姑承明制代匮而已。 传曰:美成在久,故朴之作人以寿考为言,盖将有来 者焉,追琢其章缵圣志而成之也。臣衰且老矣,尚庶 几及见之。谨序。
此三序者,其文高洁而简重,其书之内容,亦可 以略窥见矣;而欲求荆公治经之法;尤在于其所著《书 洪范传后》。其文曰:
古之学者,虽问以口,而其传以心,虽听以耳, 而其受以意,故为师者不烦,而学者有得也。孔子曰: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夫孔子岂敢爱基道,惊天下之学者,而不使其蚤有知 乎?以谓其问之不切,则其听之不专;其思之不深,则其取之不固;不专不固,而可以入者,口耳而已矣。 吾所以教者,非将善其口耳也。孔子没,道日以衰熄, 浸淫至于汉。而传注之家作,为师则有讲而无应,为 弟子者则有读而无问,非不欲问也,以经之意为尽于 此矣。吾可无问而得也,岂特无问,又将无思,非不 欲思也,以经之意为尽于此矣。夫如此,使其传注者 皆已善矣,固足以善学者之口耳,而不能善其心,况 其有不善乎!宜其历年以千数,而圣人之经,卒以不 明,而学者莫能资其言以施于世也。
读此而公之所以自为学与诏学者以为学者,皆可 见矣。传之以心,受之以意,切问深思,而资所学以 施于世,公之所以治经者尽于是矣。吾以为岂惟治经, 凡百之学,皆当若是矣。苟不由此道,而惟恃在讲堂 上听受讲义,则虽记诵至博,终不能有所发明,一国 之学,未有能进者也。宋稗类钞,称荆公燕居默坐, 研究经旨,用意良苦,尝置石莲百许枚几案上,咀嚼 以运其思,遇尽未及益,往往啮其指至流血不觉。此 说虽未知信否,然其力学之坚苦,覃思之深窈,可见 一斑矣。黄山谷诗云 :“荆公六艺学,妙处端不朽。 诸生用其短,颇复凿户牖。譬如学捧心,初不悟己丑。 玉石恐俱焚,公为区别不 。”斯可谓持平之论。自元 兴初,国子司业黄隐毁三经斯义版,世间遂少流传, 元明以来遂亡佚。本朝乾隆间,修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辑存周官新义一种( 今奥雅堂丛书有之。),公 之遗言,始得藉以不坠。吾尝取而读之,其所发明甚 多,非后儒所能及也。全谢山云:荆公解经,最有孔 郑家法,言简意赅,惟其牵缠于字说者,不无穿凿, (见《宋元学案》卷九十八。)是犹誉公专句之学而 已。夫章句之学,则公之糟粕也。
后人动称荆公诋春秋以为断烂朝报,今考林竹溪 斋学记云:(《宋元学案》引。)
尹和靖曰:介甫未尝废春秋,废春秋以为断烂朝 报,皆后来无忌惮者托介甫之言也。韩玉汝之子宗文, 字求仁,尝上介甫书,请六经之旨,介甫皆答之。独 于春秋曰:此经比他经尤难,盖三传皆不足信也。介 甫亦有易解,其辞甚简,疑处缺之,后来有印行者, 名曰易义,非介甫之书。和靖去介甫未远,其言如此, 甚公。今人皆以断烂朝报为荆公罪,冤矣。
今案答韩求仁书,见存本集中,洵如和靖所言, 公非特不答求仁之问春秋,即于其问易亦不答之。盖 此二经之微言大义,视他经尤为奥衍,非受诸口说, 末由索解,若用以意逆志之法以解之,未有不谬以千 里者,荆公不敢臆说。正孔子所谓君子于其所不知盖 阙如也。吾侪方当以此贤荆公,而顾可诋之乎?况古 之学校,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而孔子雅言, 亦仅在诗书执礼,岂不以易春秋之义,非可尽人而语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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