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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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又一集开了。大家遂屏声静气望荧光屏。憨头轻轻推开门,朝灵官绕绕手。灵官过来。憨头问:“医院花钱多不?”“不一定。有的多,有的少。”“多了,我可没钱。只有三十块,一坐车,只剩二十了。还不能吃饭。”“问爹要些。”“我不敢。”“那等会我要。”
好容易等到电视结束,灵官提到钱的事。老顺唉哟一声:“你们这么几个喝血贼,都朝我伸手。我的骨头能榨几两油?”憨头垂了头,半晌,说:“那就算了。下次,再说。”灵官妈说:“不行。今日推明个,明日推后个,推到啥时候呀?就明天。我身上有十块,是那几辫蒜卖的。”
憨头听了妈的话,慌乱地抬起头,望望爹,望望妈,复又垂下头,耳根子都红了。老顺说:“不够的话,再捉几只鸡,卖掉。反正,老子是穷得###子里拉二胡咧……噢,记起来了,有五毛。行呀,斤里不添两里添。”猛子说:“我有一块二……卖啥鸡呀?兔子,剥两个。城里人喜欢野味。卖起来,比啥都利顺。”老顺一拍大腿:“着。城里人鸡呀鱼呀吃腻了,见了野味,比瘦狗见了肥骨头还馋,涎水能吊一尺长。”憨头吭哧半天:“我不敢卖。一进城,头三不知道脑四的。”灵官说:“你不卖,我卖。又不偷人抢人。怕啥?”老顺白一眼憨头:“就是。城里人再厉害,能把你的把搬掉?皮捋掉?”
(9)
看完电视,猛子灵官到北书房去睡了。憨头也走了。灵官妈怔了半晌,泥塑似的。老顺说:“瞧你,老大不小了。又不是娃儿,看个戏,还替古人担忧?”老伴不语,许久,叹口气:“谁又替古人担忧呢?那娃子,怕有点不对劲呢。”“为啥?”“你不见一说检查,就脸红,媳妇也是。结婚几年了,还常洗身子常见红,没开过怀。”“生儿育女可难说。有的早,有的迟,你不也是结婚第三年才生下憨头吗?”“不一样。你不看,叫莹儿进城,她不去。想来……那娃子有毛病。而且是明的毛病,若是暗的,她也去呀。她又不是诸葛亮。”“这……咋办呢?”“等他回来再说吧。看查个啥结果。你假装啥也不知道。那娃子脸皮薄,害臊呢。”
老顺拧眉,手中把玩那黑鹰膀子烟锅子,又不抽,只一下下捋,仿佛要将上面的啥东西捋走似的,许久,长吁道:“这日子,没过头了。尽是不顺心的事……说不定又得花多少钱呢。这几两骨头,再也榨不出油了。”老伴说:“你也真是的。人一说,就哎哟呻唤的。有了几岁了,咋背不住个烫面条儿?”老顺装了烟,咂一口,唏唏哩哩好一阵,说:“就我这个老鬼,尽力子背,又能背出个啥名堂?两个爹爹又大了,该给拴个母的了。手里又没半个光阴。不愁,还能呵呵笑?”“愁?又能愁出个啥?谁家娶媳妇不是挖两屁股四肋巴债?哪有票子存成疙瘩再找媒婆的?”
老顺不语,用力一吹,红红的烟蛋飞出,划个弧,滚到地当中,再装烟点火,深吸气,许久不吐一点烟。忽尔,一口呛出,吭吭哧哧,咳得脸紫红,缓一缓,说:“说得轻巧,借?你是爷爷?这年头,有钱的,没良心,拔根毛都象要他的命。有良心的,穷得叮咣。朝谁借?朝灶爷?借两手锅米子把脸抹黑吧。”
老伴轻叹一口气,许久,再叹一口,仿佛怕叹气声吓坏老顺,轻得象在偷气。末了,嘿一声,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愁啥?车到山前必有路。愁死有啥用?先前,我最愁憨头。那娃子憨实,不敢和女娃打个情骂个俏的,长得又不光堂。没有兰丫头,真怕没个着落。灵官他们,不愁。灵丝丝个人,哪里拴不上个母的?没钱,拆锅头卖炕,也得生发。不信还成个老光棍了……唉,就苦了兰丫头。”
“还说呢。”老顺说:“猛子一说,就来气。”
“有啥法子。”老伴说:“这类事多着呢……只是委屈了丫头。嫁个不学好的,心里苦得很。”
“也不见得。上回来时,丫头还笑呢。”
“那是装的。怕我们难受。那白福动不动就枪杆矛子的,又好耍赌……丫头心里苦。上回来时,在被窝里偷偷哭。”说着,灵官妈眼圈红了,取过放在墙角纳了一半的鞋底,“哧——哧——”地捞,仿佛要捞出心里的不快。
老顺眯了眼,蹲在炕沿上,捻了旱烟末,装进烟锅。许久,却忘了点火,叹道:“要说,花球那娃子不错的,人灵俐,可就岁数小了些。再说,憨……头。嘿,总不能打光棍。二十七八的人了,再不生个法儿,难说。丫头是委屈了些——这丫头,自小要强——可不委屈她,就得委屈娃子。”灵官妈不语,眼里滚出了泪。老顺嘿一声,说:“算了,不喧了。命该如此。命里就是个刨土块翻草根的,给个龙椅,她也坐不住。”
老伴抹把泪,叹口气,望着兰兰绣在被子上的那个图案出神。老顺说睡吧,不喧了。啥事不提还好,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一提,总叫人心里不好受。唉,没意思,真没意思。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2)
(1)
早晨,呼噜了两碗山药米拌面,灵官和憨头准备进城。妈递给灵官两个袋子,一个装当午饭的馒头,一个装四只剥了皮的兔子,并悄悄吩咐灵官:“留个心,听医生说些啥?——别叫他知道。”灵官感到奇怪,问原因。妈说:“以后就知道了。”
正说间,队长孙大头到了。
大头真是大头。大头高,大头胖,大头的脑袋比肥猪的还大,一说话,满嗓门噎个声,像吵架:“憨头,你留个心。那棕皮,一焐,就用不成了。”
灵官笑道:“不放心?你去呀?”
“忙死了,忙死了。一个弹弓下支一个雀儿子,挪不开呀。”大头很响地咳嗽几声,“这队长,真没当头。啥事都操心,少活几年哩。”
“算了吧,你。”老顺说:“这话,你说八百遍了,耳朵都有茧了。谁又见你真辞来呢。不当就不当,你以为沙湾就你一个吊把儿的?”
“就是。”灵官接口笑道:“你不当我当。怪事。血叫你喝了,话也叫你说了。你照照镜子,身上那-嘟囔-嘟囔的肉,哪块不是老百姓喂的呀?”
“屁,屁。”大头笑道:“老子喝凉水也胖。有啥法子?谁像你爹,生就一个干头瘦耳尖嘴猴腮的坯子。吃三个兔子,倒有四个变成了粪。浪费呀。不过,也说得过去。有这么好的儿媳妇,不瘦,能成?是不是?老顺。”
“你再有没个放的?大头烧山药。”老顺笑了:“我哪像你爷爷那个老牲口……”大头忙摇手:“行了行了,老贼。你真是个老叫驴,嘴一张,就是直杠杠的声音……憨头,一定要上好的。”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
(2)
大头一走,灵官和憨头就拾缀挺当坐车进了城。
太阳老高了。城里的太阳不像太阳,仿佛是灰尘和噪音的喷射口,喷出满世界满脑子的灰土和吱哇。大车小车像失惊的驴,乱窜。骑车的男女也疯了,一个咬紧一个的屁股,穷撵。走的是一群疯蚂蚁,乱嚷嚷的,你碰我的奶头,我撞你的屁股,头点屁脊晃的,晃得憨头的脑袋直发晕。过马路时,憨头能在原地踏步好长时间。灵官戏道:“小心,别把眼珠子掉下去摔碎了。”憨头红了脸,说:“你在城里念几年书,当然不怕了……他们跑这么快干啥呀?”“上班。”“嘿嘿,又不是救火,就不能骑慢点?”“迟了要扣工资。”“就不能早走点?”“城里人哪有老子们逍遥,想睡到日头晒屁股,就睡。他们呀,要送娃儿上学,还要上班,有的连早饭都吃不上。”“城里人够可怜的。”灵官笑了:“他们还觉得你可怜呢。”
灵官问:“先买棕皮还是先上医院?”憨头拧眉想一阵,却反问:“你说呢?”灵官说:“现在医院人少,等会,可能挤不进去。”“那就现在去吧。”二人便朝市医院走去。憨头走得慢,显是怕进医院,又不得不进。那样子,极像拉向屠宰场的老牛。灵官由他,不去催。
进了医院,灵官去找同学史文。二人见面,寒喧几句,拍打一阵。史文喧一阵近况,发几句牢骚,仍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把医院领导说了个狗屁不值,才问灵官有啥事。灵官说了原因,史文问哪科。找憨头,已不见人。再找,见他在一个角落的长凳上,低了头,发怔。问查啥,憨头红了脸,半天不语。灵官急了:“那你检查个啥哩?”憨头吭哧半天,吭哧出一鼻尖的水星,许久,才指指右肋,说疼。史文说:“那就看内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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