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席》第16章


我放下汤勺。
在我不进饮食的第四日上,我爹走了进来。
他站在床头,定定看住我半晌,红了一双眼圈。
我闭上眼。
床头陷下去一点,一勺吹得正好的药被送到我嘴边。
“他大你十四岁,是你的老师……” 捏勺子的那只手微微地颤抖,“我永不能原谅他。”
我气若游丝地躺着。
我爹沉默了一会,却讲起一条律法。
他说,大夏颁布的《刑统》规定,所有待嫁女子,有了婚书却反悔的,杖六十;虽无婚书,但受人聘财却又反悔的,也杖六十;若是因为另许他人而反悔,杖一百,与另许之人婚成的,徒一年半。
“这般看来,你少不得要挨个六十杖。”他的声音听上去淡淡的,“但你不吃不喝的这副样子,不要说六十杖,哪怕是一杖下去也过不去。”
我张嘴喝了药。
开始进食后的两天,我颓废地发现,即便是过去没遭这一趟罪的我,六十杖下去,能吊住一口气也就不错了。
同样是在这一日,聘礼连绵一路,又回到忠靖王府。
不多久,邰阳城的一百零八坊都晓得,忠靖王府与上将军府的一纸婚书,废了。消息走得略慢些的,于是知,忠靖王府与上将军府定了一纸婚书,眨眼工夫这一纸婚书就废了。
很多人说,这件事跟在上将军府门庭前站了七天七夜的那个青衫公子有关。
青衫公子是上将军给小姐请的西席。先生和女学生朝夕相处三年之久,生出了大逆不道的感情,还成功地将小姐引诱。
可怜忠靖王爷,为了这个小姐不惜冒着大不敬的罪名夺天子所爱,结果却沦为一则笑话。
有人才将这个极好的一桩八卦做了一番润色,隐晦地写进了戏文话本,坊间几大戏班子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排练这一出年度大戏。
街头巷尾的小孩子拍手唱:公子辞西席,公子就东床,公子公子不识东西。
第22章
沈卿州在门外站的七天,我爹上下朝,官轿就避开他绕将过去,视而不见。
一直到第八天,官轿进了府门,又跑出一个小仆,将他请进了府。
他已走得不稳。
我和沈卿州的婚事,定在半个多月后的九月初八。
九月初八是个心胸宽广且大度的日子。之前宁怀珺定的婚期,也是挑的这个好日子。这一天无论是结合我和宁怀珺的八字,还是结合我和沈卿州的八字,都一样的好。
西苑厢房的雕花大床上,我从气若游丝地躺着,到容光焕发地躺着,统共过了四天,将养得颇不错。
下床的这一日,恰逢中秋节。
我在府中随处走了走,不时见有小仆捧着形状不一的月饼盒向香月堂去。香月堂也在东苑边上,同涵院离得不远,里面堆了不少我爹的部下或是同僚携着过府来的这个那个。
涵院上了锁。
我在门外转了转,又站了站,一个熬不住,想要去花山巷瞧瞧沈卿州。
花山巷是一条布衣巷,赁房不贵,沈卿州在那里租了一处小院居住。
我爹听我说要出府,凤目一沉,却没说什么。待他踱开步去,秦陆走过来,拢着一双手微笑着道:“马车颠簸,将军嘱咐小姐乘轿,未时末一定归。”
我连连点头。
前庭满地桐花,暗香盈袖。
待他和我爹走远,我又折去香月堂提了一盒天福号的云腿月饼,一路急走上了轿。
花山巷头上拐进去几步,一溜边辨不出门牌的旧墙房。轿子疑疑惑惑来回走了两遭,终是停了。
我掀开轿帘走出去。
庭院一株苍翠的香樟树,沈卿州坐在树下一个矮凳上,右手握了一卷书,我看了他一会,却瞧得他许久也不曾翻页。
一个不晓得哪里蹦出来的小孩拾了个本儿走到沈卿州旁边仰头看他,沈卿州淡淡地笑了笑,搁下书卷在他那个本儿上指了一指,又摸摸他的头。小孩裂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笑了。
又一个小孩嗖的从我后头冲进门去,“叔叔叔叔~我娘做的月饼给你一个吃!”
沈卿州抬头看过来,陡一僵。
我站在门边朝他一笑。
他缓缓站起身。
我抑制不住地笑得越发灿,快步走过去。
沈卿州伸手将我连着月饼盒抱了一抱,紧紧扣住我的腰。
“沈公子,这位姑娘可就是你那未过门的小娘子?”一个老太太从门外探了半个身子进来。
我抖了一抖。
沈卿州低头看住我,似笑非笑,“她的确是在下未过门的小娘子。”
老太太一双雪亮的眼直勾勾看过来。
我讪讪地笑:“快了、快了。”
袖子不知叫谁扯着一动,我一瞟,只见四道目光眼巴巴地瞅着我怀中花里胡哨的月饼盒。
我看看沈卿州,又看看脚下,终是咬咬牙,同当中一个小孩和善一笑,道:“拿去罢,不过你娘做的这个得给我吃。”
他欢欢喜喜地接过去。
沈卿州叹了一叹,转身进了屋。
我呵呵地跟进去,咬了一口月饼在嘴里含糊道:“你这个邻里关系倒处得融洽……”
冷不丁地却叫他突然顿住脚步,电光火石间倾身在我唇上一吻。
我呆着脸,看被他叼走的那一小口月饼,半晌没说出话。
沈卿州一口尝完,“嗯,小枣的。”说着走到灶台跟前,取走火上烤着的一个圆盘。
我凑过去看,那热烘烘的圆盘上竟摆了一圈圆乎乎的软皮月饼。
沈卿州拿起一只端详。
我再凑过去一些:“哦,你做的?”
沈卿州继续端详:“什么馅的?猜对了给你吃。”
我嘿然笑道:“那方还剩了半碗桂花糖馅,几个小面团也是你做剩下的罢?定然是桂花馅的啊。”
沈卿州嗯了一声,将手上这只晾得不烫口了的桂花月饼放到我嘴边,我一咬,抬头却正对上他看过来的沉沉的目光。
我心中一咯噔,急急将这一口囫囵咽了。
沈卿州顿了顿,风轻云淡地道:“我不过是问你好不好吃。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我真诚地将他望着:“咳,咽得急了,没尝出滋味,我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沈卿州握书卷用的右手,捏月饼也用的右手,但偶尔也使左手推个门、拭个台面。
他也瘦了一圈。
我靠在他右肩说了半天话,临走时,他将剩下的几坨小面团也一并烤了,放进纸袋让我带回去吃。
未时刚至,我留了这一个时辰去找房牙。
花山巷的那一处小院,统共只得内外两间,一进屋就挨得着物事,若两个人一处,转个身还得谦让一番,委实令人唏嘘。
成亲么,终归得要一处像样的婚房。
冬青阁是邰阳最好的房产中介,大夏的领土延伸至哪里,他们的分号就开得到哪里。
我爹的上将军府过去是我爷爷的骠骑将军府,后来朝廷分给他一套单独的府邸,在丰邑坊,但是我爹住惯了这个地方,从不在那边住,便请了冬青阁代为将丰邑坊的房子处理了。
我想租一处独立的院落,最好就在上将军府所在的来庭坊。
我平日疏于理财,钱财只够三个月的租金,但我无耻地相信,不出三个月,我爹定然看不下去了,定然不动声色买了送我。
冬青阁的房牙听了我的要求,十分感慨,说客官你运气委实好,有一位公子近来心中烦闷,去测了一字,说是此人房产太多,神气分散,若将来庭坊的一套以四十贯的价钱售掉,烦闷即消。
一面说一面搬来待售房屋的资料图文。
在邰阳买一套宅子一般从五百贯到一万贯不等。四十贯却是我备下的三个月的租金。
我发了一会儿愣,将信将疑地又问了一遍。
房牙再感慨一回,“冬青阁一向重诚信,此事千真万确。喏,就是这位公子。小姐不信,现下不妨一问。”
我顺着看去,不想正撞上一双笑得兴味的狭长眼眸。
冬青阁的贵宾席,云栖岸正靠在贵宾圈椅里,手上一把水墨折扇漫不经心地摇。
第23章
我道:“云公子。”
云栖岸从贵宾圈椅里走下来,一脸肃穆地走到我面前,深深地一揖:“小姐帮我。”
我回礼:“云公子请讲。”
云栖岸愁眉苦脸:“在下心中烦闷逾旬不消,药石罔效,本以为终此一生了无趣味,却不想上天垂怜,使在下得遇小姐。小姐恰有四十贯,又恰想买来庭坊的宅子。”喟叹一声,又道:“小姐真是有缘人。”
我问:“我用四十贯买你一套宅子,便就是帮了你?”
云栖岸连连点头。
我看向他,“云公子说笑了,来庭坊的宅子只卖四十贯,这等好事一旦贴出去,谁也得帮你一把。但,倘若云公子只是想做人情,我看就不必了。”
云栖岸瞧着我,忽而笑了笑,道:“却是小姐多虑,赵兴街云神庙东头上摆摊测字的赵老伯,可以作这个证。”又悠悠看向门外,“在下今日来此,并不知会遇着小姐。冬青阁已接了这个买卖,在下也相信小姐说的,会有人帮在下一把的。”
这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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