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终结》第6章


因为是邦,这才先是组成邦联,后又组成联邦。封建之初的那些诸侯国,就多少有这么点意思。只不过在美国人那里,是十三个邦组成〃合众国〃。立宪以后,〃邦〃就变成了〃州〃。而在周,则是天子〃分封天下〃。封建以后,〃邦〃就变成了〃国〃。
因此我认为,单指这些诸侯国时,可以叫〃封国〃;由于它们是诸侯之国,也可以叫〃侯国〃。但如果指制度,则不如叫〃邦国〃。事实上,这些诸侯国原本就叫〃邦〃,〃邦〃的本义也原本就指诸侯封国。比如〃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比如〃邦有道,则知(智),邦无道,则愚〃;而诸侯国之间的交往,当时就叫〃邦交〃。邦,既有国家的意思(《说文》:〃邦,国也〃),又有分封的意思(《释名》:〃邦,封也〃),贾公彦就说〃凡言邦国者,皆是诸侯之国〃(《〈周礼。天官。大宰〉疏》)。所以,西周之所封建,就既可以叫〃国〃,也可以叫〃邦〃。或者再具体一点,城郭之内曰国,四境之内曰邦(《六书故》),合起来就是〃邦国〃。
邦国与郡县是完全不同的。邦国有独立国家的性质,郡县则不过是帝国的构成部分和中央的派出单位(这一点后面还要细说)。总之,封建与郡县相对应,邦国与帝国相对应;封建指成因(形成原因),邦国指成形(存在形式);封国指单体(比如齐为吕尚的封国),邦国指制度。秦始皇以郡县代封建,其实也就是以帝国代邦国。因此,要讨论郡县制和帝国制,就必须讨论邦国制度。
第一章 天下一统 三 邦国与城邦
邦国制是中国人的发明,正如城邦制是希腊人的创造。
所谓城邦,就是以一个城市为中心的独立主权国家,希腊语叫〃波里斯〃(Polis)。一个城市或城堡加上周边不大的一片乡村区域就算一个国家,这样的国家当然小得可以。除斯巴达以外(斯巴达严格说来不算城邦国家),最大的一个城邦雅典不过一千平方英里,相当于中国纵横百里的一个大县,其他都不过只有雅典城邦的三分之一甚或十分之一那么大,有的则只相当于中国的一个乡。历史上通常所谓古希腊,就是由这些蕞尔小邦构成的。
这就颇有些像我们前面所说邦国时代的状况。那时的中国,并不是中央集权的统一主权国家。它也不叫〃中国〃,而叫〃天下〃。〃中国〃这个词,在周代指京师,以后又指都邑或中原地区。用来指中华民族的主权国家,则是很迟的事。
邦国时代的〃中国〃不是〃天下〃,邦国时代的〃国家〃也不是〃国家〃,而是〃国〃和〃家〃。家、国、天下,是三个不同层次的概念,家是家,国是国,天下是天下。天下属于天子,国属于国君(诸侯),家属于大夫。天下由若干个国组成,国又分解为无数个家(采邑)。家不是家庭,因为它有领土,有疆域,有子民,还有自己的财政收入。大夫对于自己的家(采邑),是有独立治权的。国也不是国家。或者说,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国家。因为它虽然拥有一个国家该有的一切(比如领土、疆域、子民、赋税、军队、监狱),拥有实际上的独立主权,却没有产权。或者说,有治权,有主权,无产权。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产权在理论上是属于天子,甚至是属于〃上天〃的(这个问题实际上从来就没弄清楚过,详见本书第五章)。由产权派生出来的主权和治权,在理论上也属于天子。天子的产权、主权和治权,则在理论上属于〃上天〃。天子如果没有〃上天〃的授权(天命),他的权力、权利和权益在理论上就不合法,别人就可以推翻他(革命)。同样,诸侯如果没有天子的授权,则他的治权也好,主权也好,在理论上也不合法,其他的诸侯就可以拿这个作借口来讨伐他。这是国和家的情况。
那么,天下是国家吗?不是。因为天子虽然有产权,却又没有主权,也没有治权。或者说,没有诸侯各国的主权和治权。这些权益,在封建之前,天子在理论上是拥有的。封建之后,就没有了。这时,天子能够统治的,其实只有他自己的那个国(比如周)。其他的诸侯如何治国,所有的大夫如何齐家,天子在理论上是不能干涉的。当然,一个诸侯如果闹得〃太不像话〃,天子也可以发表谈话表示谴责,或召集会议进行批判,甚至下达命令要其他诸侯去教训,但也仅此而已。他并不能像上级对待下级、皇帝对待臣民那样对待诸侯。为什么呢?就因为周天下并非〃统一国家〃,而是〃国家联盟〃,周天子则不过〃联盟领袖国〃的国家元首。他的角色,颇有点像联合国秘书长。打着天子旗号去讨伐别国的诸侯或诸侯联军,也有点像得到联合国授权的维和部队。问题在于联合国并不拥有建立国家的权力,也无权任命各国政府,周天子却有。他可以为各国划定疆域,指定国君,授权治理,这就是〃封建〃。所以周天子并不是联合国秘书长,周天下也不是联合国或国际社会。
不过邦国时代的〃天下〃,又多少有些联合国或国际社会的意思。诸侯各国之间,也和希腊的城邦一样,有着它们的〃国际关系〃。它们之间也有谈判与结盟、条约与使节、宣战与媾和,甚至还有国际间的调停(比如召开〃弭兵大会〃)和通行的〃国际关系惯例〃(比如〃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在邦国制度的早期,这些林立的封国规模也都不大,有的也就是一个城市或城堡加上周边不大的一片乡村区域,即所谓〃小国寡民〃。国与国之间,是广阔的无人区,因此不是〃鸡犬之声相闻〃,反倒可能是〃风马牛不相及〃。
但如果说邦国制度即相当于城邦制度,却是大错特错。
关于城邦与邦国的区别,顾准先生的《希腊城邦制度》有很清楚的描述。首先,就国际关系而言,希腊的城邦是完全独立的、相互平等的。即便是从一个城邦中分裂出去的〃殖民地〃,其与母邦之间的关系,也完全平等。母邦不但无权干涉子邦的内政,而且子邦还可能向它的母邦发动战争。邦国则是不平等的。公侯伯子男的爵位等级就是不平等的法定依据,大国干涉小国甚至为其代立国君,则是不平等的实际表现。更何况,诸国之上,还有一个实际上或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天子。天子的权力直接来自于〃天〃,诸侯的权力则至少在名义上是天子授予的。天子是诸侯的〃宗主〃,诸侯是天子的〃守臣〃。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尊卑、贵贱、嫡庶等诸多差别,并不平等。在邦国时代中后期(春秋时期),尽管天子已不再是最强大的(最强大的是〃霸主〃),却仍然是最尊贵的。诸侯们要争霸,仍然要打出〃尊王室〃的旗号。也正因为此,诸侯国之间的兼并一直被视为伟大的王业。这与希腊城邦的容忍邻邦独立,不愿兼并和扩张,也大相径庭。
其次,就国内体制而言,城邦实行的是民主制,邦国实行的是君主制。民主制的城邦依法选举行政长官来管理国家事务。这些行政长官由公民〃轮流坐庄〃,而且只尽义务,不领薪水。一旦下台,与普通公民无异。比如彼奥提亚的将军帕梅农达斯落选后,就以普通战士的身份参战。君主制的邦国则依礼册立国君、大夫,国君和大夫都是世袭的,而且依礼应由嫡长子承袭爵位。一旦袭爵,则诸侯有国(邦),大夫有家(邑),终身受用。城邦的官员既由〃民选〃,公民当然也有权罢免。邦国的国君既由〃天授〃,则臣民们自然也无权废立。即便废立,也不容一般民众置喙。
不错,希腊历史上也曾有过专制君主(Despot)。但这种专制是不合法的,他们也因此被叫做〃僭主〃,意谓其专权系由僭窃而来。而在中国,无论是邦国时代还是帝国时代,只要是依礼册立的国君,就有专制的权力,不专制大家还有意见,还会恳请君王〃乾纲独断〃。只有臣行君权(也包括使用君主的礼仪)才叫〃僭越〃。这种事情也是有的。比如,用六十四个乐伎排成八行表演乐舞(八佾),是天子之礼。诸侯只能六行,大夫只能四行。鲁国大夫季氏(可能是季孙意如)居然〃八佾舞于庭〃,就是〃僭越〃了。但这事只可能发生在邦国制度即将解体的时候,而且是让遵循古礼的〃正派人〃痛心疾首的事情。比如孔子得知后,就说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话。
第三,就国民身份而言,城邦里的人是〃公民〃,邦国里的人是〃臣民〃。公民是城邦的主人。作为主人,他们有拿起武器保卫城邦的义务(顺便说一句,他们的武器、甲胄和马匹全都是自费的),也有参加邦内议事和审判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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