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第6章


白氏撩起车帘,看那妇人额上血迹斑斑,怀里的孩子脸色通红,小猫似得抽噎着,母子二人具是瘦骨如柴,顿时心生不忍,便吩咐车夫取十金送与她治病。祁蔷更是拔下头上的金簪与她二人,祁元辰并小儿也纷纷解囊,只有祁元夜欲言又止,嘴唇嚅动了两下,终究将话咽了下去,只是向窗外随行的尹子枫使了个眼色,后者悄悄离开。
“且慢——”祁威翻身下马,制止了正欲上前的车夫,又吩咐身后的侍卫:“祁安,你先带这位夫人去回春堂。然后让蔡妈妈安顿一下,剩下的事我和夫人晚间回去再说。”
名叫祁安的大汉抱拳领命,让一位婆子搀扶着那位妇人离开人群。
祁威摇头安抚了满是疑惑的白氏等人,又深深看了一眼祁元夜。
这才转身看向街道两旁的灾民,只见他突然抱拳躬身,向着百姓拜了三拜,直起身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你们受苦了。”
“敢问这为义士是——”一位老人颤声问道,其他人也紧紧盯着他。
“我家老爷是昭烈侯的嫡长子祁威,现任中军元尉。”侍卫祁平上前回道。
众人先是一片哗然,继而惴惴不安,深怕冲撞了贵人。
“诸位不必惊慌。”祁威温声安抚,待众人安静下来,才神色肃穆道:“上天降此大灾于我赵国,是为了考验我等臣民是否上下齐心。王上贤德,深谙百姓疾苦。即位以来,轻徭薄赋,广施仁政。今闻尔等子民遭此大灾,王上、丞相、家父并文武百官无不痛心疾首,感同身受。连日来在勤政殿苦思对策,今日卯时已有政令下达。命各州府开放粮仓,赈济灾民,并派军队护送乡亲们返乡,同时严令地方官员发放灾银,助你们重建家园。
我赵国君贤臣忠,百姓辛劳。苍天在上,子仪(祁威字子仪)相信一切灾难都会过去的,也请诸位如此坚信。
子仪在此恳求各位,一定要活下去。你们的家人需要你们,王上需要你们,赵国需要你们。”
七尺男儿说到最后竟忍不住哽咽起来。烈日下,汗水打湿了他的青衫,却一点不显狼狈。
多少年后,祁元夜仍旧记得那个高大的背影,记得那时他自心底涌起的骄傲,尽管彼时他们已形同陌路。
灾民乍一听闻,先是不可置信,继而癫狂大笑,笑着笑着又都嚎啕大哭起来,哭过往道不尽的辛酸,哭天无绝人之路的欣喜。几十岁的汉子哭得声嘶力竭,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仿佛要将余生的血泪都流个干干净净,癔症般地念叨着“苍天有眼,吾王仁慈”。
第9章 小憩
公元前一八八年。
赵国,文王五年。
咸宁城,白府。
待到进了白府大门,已是落日西斜、申时将尽。
前来道贺的宾客都携了厚礼而来。听着管家不歇气儿的唱礼声,祁元夜突然觉得青雀街上的一幕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贫富贵贱,古来有之。幸与不幸,各安天命,多想无益。
跟随着引路的小厮穿过亭台楼阁、水榭花园,不似昭烈侯府斧凿石刻的粗犷,白府带着江南烟雨般的婉约精致,一花一木,一石一草都被用心雕琢过。
几位公子小姐大概是被街上的见闻惊着了,一路上都怏怏的。只有祁威夫妇不时向来往的客人寒暄问候,面上带着尊贵疏离的笑,眼中凝着深不可测的幽光。
入了正院,远远便可听到室内的谈笑声,走到门口,已有丫鬟打起了帘子。
几人走进去,入目是满眼的红,白夫人端坐在上首,穿着红色吉服,满脸喜色。两旁坐着前来道贺的夫人们。众夫人见几人进来,渐渐停下了交谈声。
祁威随着妻儿拜见了岳母,又向其余夫人颔首问好,便带着祁元辰去见白家主了。
众位夫人拉着白氏落座,又牵着祁蔷、翰儿的手打量个不停,一个劲的夸白夫人好福气。
不一会儿,便从胭脂眉黛谈到衣服首饰,最后又说到新娘子样貌如何俊俏,性情如何温婉,直将白夫人夸得通体舒畅,如坠云端。
祁元夜心里有些烦躁,便向白氏告了退,只说去看迎亲的舅父何时归来。
刚走出门,身后便有一个小尾巴跟了出来。
“二哥哥——”小家伙脆脆地喊了一声。
“向母亲请示了吗?”祁元夜摸着他的头发问道。
“说过了,阿娘让翰儿跟着二哥哥。我们走吧。”边说边用软软胖胖的小手牵住了祁元夜。
二人牵着手,挥退了身后的丫鬟,找了一处凉亭,坐了下来。
日已西沉,天边云霞绚丽,飞鸟还家,倦意袭来。
“哥哥,你说什么是成亲啊。”翰儿双手托腮,眨巴着眼睛扭头问祁元夜。
“成亲啊,就是找一个人手牵手的过一辈子。”夕阳的余晖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祁元夜有些昏昏欲睡。
小孩听了他的回答有些不解,片刻后伸出一只短短胖胖的手牵起他的手,十指交缠。
“就像我们这样吗?”
“什么?”
“……”
夕阳在他们身后泻了一地的光辉,晕染了小孩的身影,模糊了他的话语,如梦似幻。
第10章 成亲
公元前一八八年。
赵国,文王五年,七月廿三。
白府凉亭。
祁元夜醒来时,日已黄昏、戌时已近。
一睁开眼,便看到翰儿正在挥手为他驱赶蚊虫。夏日的水边蚊虫甚多,小家伙忙得手脚并用,不一会儿,便出了一身的汗。傍晚时分,凉亭内有清风穿过,吹得小孩打了个寒噤。
“二哥哥,你醒啦。”看到祁元夜醒来,小家伙连忙跑了过来,连带着风中似乎都有了奶香味儿,他的鼻尖汗津津的,眼中带着光亮,脸上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让人看了直甜到心里。
“老是这么莽撞,慢点儿跑。”看他一头扎进了自己怀里,祁元夜嘴上轻斥着,眼中却含着浓浓的宠溺。
用袖子轻拭了他额头鼻尖的汗,看他散开的发,又忍不住摇了摇头,以指作梳,左右各盘了两个包包,又用红绸缠了起来,不仔细瞧,也似模似样的。两鬓各留了一缕碎发,眉间若再点一粒朱砂,便活似传奇话本里的神仙童子了。
小家伙则是被惊到了,想到这是哥哥给梳的发髻,美的跟什么似的,左右摸摸。最后“吧唧”几下糊了祁元夜一脸口水,让他哭笑不得。
听着越来越近的喜乐声,祁元夜拉起了小孩,向正堂走去。
“怎么才来?”白氏站在门口,看兄弟二人牵手过来,连忙走过去,低声询问了一句,倒无甚指责之意。
“请母亲赎罪,儿——”祁元夜躬身正欲开口,便被翰儿抢了先。
“翰儿刚在凉亭里睡着了,这才耽搁了时间,请阿娘恕罪。”说着还学祁元夜作了个揖。
白氏被他逗笑,一手牵了他,一手点了点他的鼻尖,“就你淘气。”
说着又转身看向祁元夜,脸上的笑淡了几分,“你也不看着他点,万一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说完也没等祈元夜开口,便拉了翰儿往屋里走。
祁元夜眼里闪过一丝受伤,嘴角溢出一抹苦笑,瞬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抬腿跟上她的脚步。
只觉得他们曾那么近,如今却这么远。
“新郎,新娘来了。”有人喊道。
只见身着一袭大红的新郎手持红绸牵着同样一身红裙的新娘缓缓走来。
那新郎约莫十七八岁,身量欣长,面容严肃。
梳得一丝不苟的乌发齐齐束在紫金白玉冠中,一根翠色玉簪穿髻而过,玉簪两侧有玄色冕绳穿过,墨色的玉珠垂在胸前,随着主人的步伐来回摆动。
他的眉毛浓而直,眉峰锐利,眉尾斜飞入鬓,眉宇中央已有浅浅竖纹,仿佛可以看到男子蹙眉深思的模样。颧骨微陷,轮廓深刻,不似赵人的黑色瞳仁,而是幽深的琥珀色,眼白分明。鼻梁高耸,带着一股坚毅的味道。嘴巴唇线分明,嘴角微翘,似嘲若讽。
他的步履稳健,神态自若,反倒是那胸前的大红花平添了几分滑稽。
相比之下,与他隔了一个绣球的新娘子便有几分紧张了。
女子手持红绸的另一端,面容掩在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下,只有耳上的玉石榴坠子若隐若现。
她脚下莲步轻移,裙角的百褶玄端荡起了层层涟漪,偶尔露出缀着珍珠银线的鞋尖。裙摆上更是绣着并蒂金莲,枝蔓延伸,在明灭的烛火下,仿佛活了一般。自领盘垂落的流苏上串着匀称的珠粒儿,晕出羊脂般的光泽,不似凡品。
一双玉手轻拽着红绸,圆润的指甲盖儿上染了淡淡的粉色。十指纤长,削若葱根。袖口的金丝玄线衬得她皓腕如雪。
许是前面的男子走得太快,女子脚步踉跄了一下,不自觉的攥紧了手中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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