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_碎鸦》第29章


此刻,雾锁着整栋楼的身躯,像《哥斯拉》里怪兽登场前的刻意蓄势,与之相形,陈寻极渺小。他蹲在门对面的花坛边抽烟,四处张望,心里清楚自己要等什么,偶尔冷眼身前这栋“吃人的怪物”。
他想成为《蝴蝶效应》的男主伊万,通过时间的逆转、记忆的重复,来挽回重要的人的离开,来弥补自己的内疚。他成功拥有了上帝视角,成为了通晓前后因果的旁观者,这令他狂喜又紧张。
当他深层次地进入角色,楼的轮廓也从雾中移现出来,地上积了更多的烟蒂。
抬起眼睛,见穿着一身学生装的陈觅走了过来——长高了很多,脸也看不清,可他知道是陈觅,亲人之间总有割不断的灵犀。
陈觅一直正视前方,没有看见近在咫尺的陈寻,一蹦一蹦直奔单元楼里。
陈寻的心绷紧,火速站起来冲她呐喊。一句“小觅不要进去”卡上喉头,痰一样紧缚住声带,冲破障碍涌进嘴里,发出来却是无声。
他抬脚,踏空之后踉跄几步,摇摇晃晃地跟跑上去。
开始唤她大名,用粗粝的、撑到极限的嗓音:“陈觅——!”
但陈觅偏像对这栋楼着了魔,仿佛她知道自己的归路如此,无法改变,就飞蛾扑火一般不回头地投身进去。当陈寻迈进血口之中,陈觅只留给他一个夹在电梯门后的背影。
他疯狂压按电梯开门按钮,冲门内高声嘶吼。
轿厢上升时楼层显示屏上不断增大的数字,是陈觅生命的倒计时……
陈寻急咳几声,转身冲上楼梯,不要命一样地跑。从一楼到十六楼,他似乎没有花太长时间,梦里他感觉不到累,只有无限蔓延的惊恐。
但他还是迟了……只来得及看见陈觅被空气伸出的一双黑手推下去。
只来得及听见她回头对自己讲:“哥哥,我没买到方便面。”
2015年2月27日,出事前的半个小时,陈寻给了妹妹十块钱,问她敢不敢自己下楼去买方便面。
2015年2月28日,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受害者有罪论”如万箭一般齐发向这个零落崩溃的家庭。
陈寻失重着从梦里惊醒,满头是汗。
他在一阵失神后,于心自答——
“是,我确实有罪。”
第29章 旋涡02
吃早饭,陈冰正捧着本书,眼镜滑到鼻头,一面对下凝视书上内容,一面向上瞥自己手中的半根油条。
陈寻刚坐下,他便开始朗读书上的内容:“这上面写,据调查,未成年犯在回答,‘家长对你教育管理的态度与做法’时,12。2%的未成年犯认为是‘基本不管不问’、21。5%的未成年犯认为是‘以宠爱为主’、9。9%的未成年犯认为是‘以体罚为主,很少说理’、15。4%的未成年犯认为是‘责骂为主,很少说理’,这说明在未成年犯成长过程中,其接受的家庭教育基本上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①”
因为掺杂过多冰冷的数字,这些句子像冰渣,掉进了陈寻面前的绿豆粥里,他搅拌着,渐渐就没有了食欲。
陈冰还在往下读,并放下油条点了根烟。他脸型过瘦,凹下去的颊腮有种过度的饥饿感,使劲嘬烟时,显得更凹、更饥苦。
徐婉雅端着咸菜走出厨房,碗往桌上重重一哐,语气不悦地打断他:“别读了!有什么好读的啊?谁听?大早上的添堵!”
陈冰也不恼,点点烟灰,极享受地“嘶”了一声:“我读就一定要有人听吗?我读给自己听!这些东西都很有意义,都是我需要认真研究的!”
“你研究了,然后呢?”陈寻忽然放下勺子,由于起床气的影响,语调有些不善,“能改变什么?给那些未成年犯的父母上课,教他们怎样正确教育子女?等子女被关四五年后放出来,用所谓优良的教育帮他们重新做人?有意义吗?为什么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被逼进情绪的死角,即便如此,噩梦的阴影依旧在头顶笼罩。以往他从不在这个问题上同父母有过偏激的讨论,然而当下完全忍不住,任何逻辑都失却了,只想发泄——将所有寄生多年的负面情绪蛊虫都杀绝。
陈冰夹着烟,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儿子,片刻后沉沉叹气:“不是说就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抬起桌边空着的干净的手,稍生疏地抚抚陈寻的头发,抚完才想起,似乎这动作已非常久违。
“儿子,你知道西方国家破案常用一种叫做侧写的方法吗?英文好像叫profile……”陈冰发音不算标准,舌头该翘时未翘,念出很不正宗的音调,“他们会用这种办法,去研究犯人的性格、成长背景与生活环境,甚至是心理状况。你觉得他们在同情犯人吗?其实并不是啊……我们老祖先常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研究罪犯的特点,将他们交叉模拟,这算是一种很好的经验总结方法,为之后的预防、侦破,都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陈冰仿佛在给儿子讲题,其实他确实很久没给儿子辅导过功课。像大部分父子一样,这曾经也是他们用来维系、沟通感情的方式。
烟烧完了,陈冰按进烟灰缸中,想了想又说:“我啊,常在网上看到一些言论。什么言论呢?就是当有一个人神共愤的案件发生时,新闻媒体会报导罪犯的成长环境,有时候会顺带说一下罪犯的性格,要是有心理疾病也会提一提。
“好了,这样一来,网友就看不过去了,会纷纷持戈相向,说‘啊呀你又在同情罪犯了’‘啊呀媒体都去死吧’‘我们不关心罪犯是怎么成长的,我们只关心他们怎么死’,如此云云。其实我也理解哈,毕竟案件曝光时,大家的愤怒已经蓄到了一定程度,之后的言论也都情有可原。可是,此类报导,真的是在同情吗?”
他煞有介事地抛出这个问题,好半晌也等不到回音,于是自己继续说下去。
“两三年前的我,可能也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但我现在换想法了,我认为这不仅不是同情,反而是对罪犯更好的剖析,将他们剖析到渣都不剩,也将同类型的罪犯都剖析彻底,大家就能知道哪种类型的人更容易犯什么罪。好比你种西瓜,西瓜长得不好,咱们就从土壤质地找找原因呀,这是在同情土壤吗?这明明就是防微杜渐嘛!”
“儿子,”陈冰的眼睛忽然发亮,隔着不大洁净的镜片也能烁出雪亮的光,“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却始终无法在未成年犯罪上成功做出一点贡献……这段时间我反复琢磨呀,好像明白了,我之前的思路、观点,原来都是错的。”
“一味的怒火解决不了任何事,所有情绪中,只有理智的冷静最有力量。”
陈寻看到爸爸握着拳头,而这些话仿佛也握着拳,刚开始只是轻轻与他微颤的手背相碰,到后来也捶上了他的心口。
但阴影积成厚云,雨不下尽,云总不会散。陈寻的指尖落回勺柄上,又皱着眉问:“你跟我说这些,我也懂。可是你得知道,大部分人是想不通这个理的,就像他们依然习惯受害者有罪论。”
话音落下了,碗中的热气升了起来。陈冰眼里突然泛起悲怆的凝重,一旁的徐婉雅则更是直接捂嘴饮泣……
陈寻去年换过新手机,不过也将以前的一些截图都导了进去。
这些截图都与网友们主题一致的言论有关——
“这小女孩太惨了,男孩应该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可是啊,这女孩的父母都是吃干饭的吗?怎么这么粗心大意?自己的宝贝不看好?就放她一个人出门?绝了,可怜的宝贝……愿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拥有真正爱你的家人!”
“孩子都死了,大人能勇敢点出来承认错误吗?为什么还有人为监护人开脱罪行啊?有什么好洗白的?我说白了,要是我养女儿,我捧在手心上都来不及,绝对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白长几十岁了,妈的连承认是非黑白的勇气都没有,捆绑销售可怜的孩子,还有一堆圣母玻璃心!我呕吐!”
“什么东西啊?说什么家人已经很悲痛?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监护人如此失职,孩子是你们的附属品吗?是玩具?丢了也不晓得忏悔?你们根本不配为人,一道下地狱吧!好,有人跟我说,警醒其他的家长就够了,不要过分苛责。那我真得好好问问你们,如果就这么轻易原谅了,警醒在哪?好了伤疤忘了痛罢了,回头还会有更多类似的事情发生!你们这些臭**,一口一句心疼、看哭了,什么才是真的心疼?真的心疼就是,这对父母也该死!拿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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